次日追悼會後,因趙明軒是軍籍,兩人便先去了首都塔的黨委辦公室領民事伴侶登記表。就一般而言,軍婚是要提前一個月打結婚申請報告,還得提交體檢、函調、單身證明、戶籍證明等一堆材料,待組織批準了發張婚姻狀況證明,拿着這張紙去民政局才能登記。其過程周轉返複,非一日之事。然這是針對非哨向異性伴侶的,像肖少華、趙明軒這種情況,首先由于對象是男性,不牽扯到生育問題,婚檢裡的什麼優生四項、遺傳病篩查等就可以省了,加上這證并非叫“結婚證”,而是“民事伴侶證”,他們隻需要讓組織批張條,就是允許兩人“民事結合”加蓋倆公章,便可以拎着一幹證件去民政局登記了。
體檢這一天肖少華是沒時間了,戶籍證明也得另外抽空,跟趙明軒拍了照,兩人回了車上,自動駕駛去工研院的路上,一人拿着一本近年的新婚姻法解釋小冊子翻閱。别看趙明軒以前連報告都打好了,家屬欄也填了肖少華名字,許多關竅也是今天才知,比如軍婚是嚴肅而神聖的,但在我國“哨向婚姻優先于哨普、向普”等政策條例下,撇開軍婚法本身對軍人的保護,如果趙明軒日後跟哪位向導綁定了,那麼他們的婚姻便自動解除,哨兵半分責任都不必付,更傾向于對肖少華的單方面約束。并且若将異性雙方在婚姻中享有的權利比作一百分,這個同性民事結合的伴侶在“婚姻”中享有的權利連七十分都不到,縱使為了這些權利,也已經過了整整三代人的抗争努力。
一目十行掃完了那幾段,趙明軒當場便對肖少華道:“這個證我們不辦了,就把那實驗協議當結婚證吧。”
可肖少華一句話就打敗了他:“不辦這個證,萬一哪天我生個病要手術,夫人你怎麼在我的手術書上簽字?”
趙明軒:“……”哨兵眼眶漸漸紅了,手将冊子捏的死緊,若是在天元門中也就罷了,可這是現世、現世啊!“這對你不公平……”
肖少華擡手摸了摸哨兵臉頰:“我們昨天簽的協議對你也不公平,能加上這證,我倒覺得正好。”
見趙明軒扭過臉不說話,肖少華逗他:“怎麼對自己這麼沒自信?”扳過人下颌,盯着人眼睛,肖少華問:“小二,你是覺得你以後……會出軌?還是再跟哪個向導綁定?”
這個問題,在話落的一瞬間,在趙明軒心裡激起的不是被羞辱的憤怒或恐懼,而是一種極其荒謬的可笑感,在迎上肖少華平靜的目光時,他不由地便笑了:“……那或許要等我死了,他們才能有機可趁。”
他捉住肖少華的手,十指交叉反握住,“少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車流漸多,趙明軒調回手動駕駛模式,空出隻手把持方向盤,隻聽旁邊的肖少華道:“等這證辦下來,我們去銀行聯名開個共同賬戶,以後你工資卡就甭上交了,所有家庭支出從這裡面走。”
趙明軒聽他規劃:“嗯。”
快到工研院門口了,隻聽肖少華又道:“既然你我應下了這一項目,你要成為我研究對象,那麼有些基礎的東西,我還是希望你能多少了解一下……”
趙明軒心中升起了一點不妙的預感,“等、等等……”
“這篇對霍奇金h-h方程解析的還不錯,是我們研究神經系統比較常見的一套公式,比如我以後會談到的膜内外電位差、脈沖幅度、離子通道等,在你的感官精神力運行過程中,多重态的變化,”肖少華說着拿起他的手機,劃拉了兩下,趙明軒的手機裡登時多了幾篇論文,黑哨掃了一眼,登時整個人都要不好了,“還有這篇,關于h-h方程在感官精神力研究中的一些應用,溫克勒博士的‘精神力源說’最新研究報告,”車子緩緩停了,肖少華解開安全帶,将手機還給趙明軒,并道:“對了,你之前不是在沈老手底下待過?”就三天前說的事兒,他記的可清楚,“他的論文你應該能看的懂,嗯,這篇、這篇……”說着他又扔了兩篇pdf來。
趙明軒:“不、不要……這麼殘忍……”
而肖少華已經出去了,外面他的秘書正等着。
肖少華拉着車門,稍俯首對趙明軒,面容映着陽光:“先這樣,加油。”
門一關,走了。
黑暗哨兵呈正态分布地石化了。
肖少華晚上加班回來晚了,看到滿屋子漆黑,就書房燈亮着,一隻大型哨兵手捧幾頁紙蹲在書房中央,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肖少華放下公文包,有些莫名:“怎麼了?”
趙明軒頭也不擡,指着一溜公式中的一個長得像e,隻是翻轉了又少了中間一橫杠的符号問肖少華:“這是什麼?”
肖少華看了一眼,“均方根。就是先平方再平均,再開方。”
趙明軒:“……”
肖少華:“這是遊離精神粒子産生前後,神經元的一個電生理模型。”
趙明軒:“……”
肖少華不算是個好老師,因為他講東西總是很容易跳着講,這與他的思維方式有關。基礎打的牢的,能跟上他思路的,會頗有啟發,感覺到天馬行空般的串聯,比如被他逼着補習物理數學的幾名學生。若是基礎不夠牢,或者知識點欠缺太多,就杯具了……跟聽天書一般,比如趙明軒。
于是聽着聽着,哨兵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小學時代被對方折騰遊戲攻略的日子裡……
感到對方受了很大挫傷,意志消沉的樣子,肖少華抽走他手中的紙張,安慰道:“沒事兒,就算你連微積分都不會,你還是我夫人。”
趙明軒:“……”
肖少華躬身抱住他,“外面那些人,就算波函數學的再好,跟我也沒關系。”
趙明軒:“……嗯?”
肖少華:“……也許……能做個學術交流?”
趙明軒一把将人扛了起來,決定到床上解決問題。肖少華四肢掙動,忙拍他後背,“夫人,停、停,我錯了……回來,回來――為夫還得給你寫項目綱要!”
兩人到底還是坐到了電腦前。
一人一張椅子。
深夜寫論文對肖少華是家常便飯。要是加上做不完的實驗,晚上兩點睡,早上六點起對他而言,更是毫不沖突。若說昨天那一紙協議令肖少華對自己的人性能否經得住考驗,産生了莫大懷疑,今天簽了這明顯政策傾斜的“哨普軍婚”申請,他反倒安心了。
協議上雖提了可能會涉及以下試驗,但到時候具體涉及什麼,是否涉及,還是由負責人來定,繞過倫理審查,這就導緻了負責人針對實驗體的權力極大。人心的貪婪永無止境,沒有限制的權力隻能締造惡魔。這是他從那些向導們的身上,學到最深的一句領悟。曾有那麼一段時間,他站在鏡子前,扪心自問:如果換做自己,就能比他們做的更好?答案是不能。他太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真正想要什麼,一定會做到極緻,興許會比那幫人更過分。昨天的他們,或許就是明天的我。隻能盡量警省自己,為了不至于哪一天忽然醒來,發現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模樣。
此外,人與人之間,生理方面的個體多少差異,導緻數值波動的範圍不同,也是人體科學實驗難做的原因。未有重複,難驗證。對于在趙明軒身上發現的東西,是否能夠普适,應用到其它哨兵身上,肖少華并沒有多大把握。
兩點加起來,使得原本其它科學家若有機會得到這樣一個獨一無二的活生生的實驗體,怕是要欣喜若狂的場景,落到了肖少華身上,他是半點都高興不起來。考慮到實驗體的安全性,肖少華打算先按照自體實驗的标準來。
所謂的自體實驗,即是做科研的人為了不危及他人的生命安全,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好比他們這兩年研發的光學材料,研發人員們自己就是一批實驗體,肖少華也在其内。隻是他比較倒黴的是,按照他們目前的樣本數,約百分之九十三的人戴上第五代透鏡都能看見精神體,而他在那百分之七裡。連志願者都忍不住同情他了,說肖老師看不見也很好,說看見之後再摘下就會開始害怕。也是肖少華不願跟趙明軒多提此事的原因,說了空歡喜,不如不說。他隐隐有種感覺,自己或許,這一生也看不到對方的精神體了。
如果從未得到,那麼失去時,也無法過于傷懷。
書房向來是肖少華的領地,這使得他在做科研相關時,格外有一種氣場。之前與對方處半地下狀态,趙明軒就記得這人寫論文之際十分不喜歡被人打擾,偶爾惹毛了,會以命令的語氣來一句:“好了,你可以出去了。”這幾年過去,這種特性在肖少華身上越發彰顯。現在趙明軒就坐在肖少華身旁,看他渾身散發着一種天然冰塊般的寒氣,皺着眉頭不時翻找資料,快速浏覽,一堆堆符号不明、含義不明的公式跟個水流似的刷過屏幕,而他與以往不同的是,過了摘要部分幾乎每打一行字,都會稍停一停,跟自己解釋,問哨兵能不能接受,或詢問錘煉感官的看法。
趙明軒受寵若驚,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直感到自己不僅是研究對象,同時也成了這個項目的研究者,“……所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他将在天元門内遇到那位黑哨前輩的事情大略講了講,并說了自己猜測,“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我的四個感官就像往四個方向要飛出去的火箭一樣,得找個東西紮住……但我後來想了想,就讓它飛出去,也未嘗不可。”
肖少華朝他投來了銳利的目光。趙明軒直視道:“這麼說你可能不信,我覺得,黑暗全界就是彌散化的。”
“不,”肖少華很幹脆道:“你說我就信。”
趙明軒不由笑,“夫君啊夫君。”長臂一撈,扒了人身上,被對着屏幕打字的肖少華拿肩膀頂了頂,“起來,繼續說。”
“……反正你也知道我不懂什麼公式,數據麼,都憑直覺。”趙明軒坐回去道,有些懶洋洋地,“……怎麼說呢,就是覺得之前過度運用感官也好,過載也好,所有的感覺積壓在那裡……到了進入全界的一瞬間,一下子都飄起來了……四級的時候呢,與其說是狂躁……不如說,是有種實在壓不下去,不時要冒出來……”
肖少華打斷他:“稍等,是不是就像水溫高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水蒸汽的那種感覺?”
趙明軒眼睛一亮:“對。”
肖少華一放光電筆,整個人就靠到了身後椅子上。他約有幾分鐘沒說話。
書房内一片靜默。
電腦機箱的嗡鳴聲,窗外夜風的沙沙聲,呼吸聲、心跳聲,水在管道裡流動的摩擦聲,尤為清晰。
趙明軒感到了些須忐忑,先開口了:“……怎麼,不好?”
“……不是不好,”肖少華沉着聲道,面色冷峻的可怕:“我隻是在想,或許我們先前所有人……在哨兵感官進階的認知上,都走入了一個誤區。”
話落,他直起身,重新拾起光電筆,調出一個深藍的界面,将之拖出,呈全息模式,往上勾了幾道,趙明軒才看出他在建模,“……如果将a1到a2這段高比作一名四級哨兵精神力的深度,”肖少華轉了轉視角,問對方,“像不像一個池子?”又拽回去,“就是加了個蓋子。哨兵的精神力通過四個感官釋放,就像往這蓋子上鑿了四個孔。”
他這次講解淺顯易懂,趙明軒總算不必為自己的智商擔憂了,忙不疊點頭。
“你每一次運用感官,忍受過載,千辛萬苦要控制住它,要将它壓下去,實際就是給池水做功,增加了池水的内能,水溫升高……随着你每進一階,池水的總量也增加了,”肖少華微勾嘴角,嘲了句道:“但這池高有限啊,尤其你每次四個感官一起運作,就跟往這池水裡扔根燒開水的電棒似的,不沸騰才怪。”
他看向趙明軒:“滿池子水燒開沸騰了,但出氣的就四個孔,會發生什麼?”
趙明軒想了想:“boom――爆炸?”
“對,池炸裂了,水炸沒了,終焉。”肖少華頓了頓,“但假若在蓋子被炸開時,整個池子的水溫高至一定程度,直接全部汽化……是否就是最終呈現的黑暗全界?……不不,”說着他否決了自己,随手從桌屜裡抽了張紙,換了支筆寫起來,“……根據精神力源的假說模型,套入微分公式……動作電位的序列應該符合……”
這下那紙上又是趙明軒全然看不懂的神秘符号與數字公式了……
趙明軒:“……”
這般過了兩天,期間肖少華還将幾名研究人體科學的老專家請來家裡開會,軍工處給了他一份名單,名單上都是可以咨詢或邀請入組的顧問,于是趙明軒便見識了一回,頭一天還跟肖少華吵的臉紅脖子粗的老專家,第二天抱着一台老式筆記本又狂野地奔來了……
這些專家都是上了年紀的普通人,趙明軒平時沒特殊情況,精神力都是收斂的,武學上興許有個詞“返璞歸真”可以形容下,但趙明軒并不覺得自己達到了那個境界,就是俗稱的“裝得看起來像個普通人”。肖少華給他們介紹時說他是這個項目的研究人員之一,然而趙明軒啥公式原理都不懂,一位專家問了他兩句,就将他當做端茶送水的了。
趙明軒:“……”
黑暗哨兵憂傷地跑去陽台吹了段葉子版倩女幽魂。
葉子,沒錯。就是樹上飄下的那種葉子,不知哪兒刮來的一片,冬天連邊都枯黃了。
鑒于他對觸覺的精準把控,沒走音,調子也十分圓潤悅耳。這位專家一下來驚為天人,連誇:“小夥子,數學不行但有藝術天賦啊!”
肖少華摘了眼鏡捂住了臉。趙明軒面上客氣:“……謝謝。”心中道:喂喂,别以為我沒看到你在笑!
結果送走了專家們,緊接着他與肖少華在讨論“戴不戴項圈”“要不要攜帶二十四小時衛星定位設備”時産生了分歧。肖少華堅持不能二十四小時,至少要保留一定的隐私時間。趙明軒提醒他,“你自己說過生物體的情況什麼複雜,數據要盡可能完整,你這樣人為缺失一段算不算……”
肖少華惱火起來:“我是負責人還你是?出去。”
趙明軒盯了他一會,忽然狡黠一笑:“嘿,夫君你是不是在擔心我們……‘那個’的時候,也被錄進去?”
肖少華“唰”地漲紅了臉,“……”戴戒指的手一擡指門口,意思很明白。
趙明軒取笑他:“不就是一堆數據麼?難道你們科研人員還能從一堆數據裡看出場g|v不成?”
肖少華不說話,隻是與之對視。漸漸地,趙明軒也有點不好了,“……不是吧?……真的能?”
看到對方變了臉色,肖少華方收回目光,抱臂在書房内來回踱步。他思考時總喜歡擡右手抵着下巴或嘴,片刻停了,稍扶眼鏡對趙明軒說:“這樣,這段數據我設為隐藏,解析運算時暫不顯示在前台,但會影響最終模拟結果。”
上一世紀人體科學實驗之失敗在于數據的不夠嚴謹。當然也是設備落後,手段有限的緣故。生物系統的複雜導緻實驗環境條件必須設的非常苛刻,關鍵在于如何得到可靠的數據,最後證明實驗結果能夠被重複,而非一次性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