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殘紅,将硝煙散去後的戰場照得慘豔豔的一片。
昨天繁華的城市景觀化為了今天殘破的廢墟焦土。放眼望去,多少人辛苦長久積累的财富一夕之間變作烏有。首都塔前的公園廣場,地磚碎裂樹折葉枯,猶燃着未燼的星火,縷縷黑煙,為近郊的霧霾添磚加瓦。兩側林立的商鋪街處處斷壁殘垣,天元門的三台機甲加上己方的作戰部隊,你來我往幾乎把塔周圍的房子都踩爛了,除了光秃秃的首都塔。而首都塔本身也好不到哪兒去,三層往上基本全是蜘蛛網狀的碎玻璃。聳入雲端的頂層更不必提,“獅虎”撕開空間攻入特轄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暴力破壞塔頂的全區精神力監控。
很快,另外兩台天元門機甲的駕駛艙也找到了,一台在兇腔的位置,一台在左右眼,是雙人駕駛,同樣是以裸腦直接連接機甲中控,腦損傷過度,駕駛員出艙就等于死亡。負責拆解機甲的工兵在其頭部内發現了一些類似淺翡的晶石碎塊。趙明軒看了看,感覺像是之前在天元門修真者們用來輔助修煉的一種所謂靈石,便讓人标了備注,暗自記下準備回去後另作彙報。
當他查看這些時,隔着光幕,肖少華正側首與别人說什麼,雖然聲音關了,趙明軒依舊能從對方的口型辨認出應該是在談剩餘生化戰劑的處理與實際中毒效果反應,後續環境土壤檢測等。實際兩人并不在一處,透過攝像頭偶爾視線交錯,也隻是單純地交換個目光,繼續各自的任務,卻令趙明軒感到仿佛對方仍與自己并肩作戰,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奇妙安定感。
或許被盯的時間長了點,肖少華若有所覺,投來一個詢問的眼神,趙明軒微微搖頭一笑,将沒用完的戰劑交給前來回收的專門隊伍。因為是神經毒素,根據科研人員的要求,派來的人不管是拆解機甲的還是收集土壤的皆穿戴防護服,以完全避免與之直接皮膚接觸。過片刻,肖少華打開麥克風,“趙明軒。”他的聲音還是那種冷,很沉穩的不帶什麼情緒。
“嗯?”黑哨應道,打掃戰場的活兒交給了後勤,他與其它駕駛員一道正根據基地的指示設置回程自動導航。
“還記得我們學院實驗中心門口的那座小白鼠雕塑麼?”他問。
“記得。”黑哨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銘記每一隻實驗動物’,”肖少華道:“因為假若沒有它們,躺在實驗台上的就是我們人類自己了。”
星痕起航了,是往龍潛基地指定的停泊口走。預計十五分鐘,冬天的天黑的早。随天色漸暗,艙内感應燈漸亮。襯着深紅的夕照,倒映在光幕上的亮斑讓畫面上的人看起來一時如同被星火包圍,别有一層虛幻。
沉冷的聲音中透出了些許自嘲:
“有時候我會想,是否對更高等級的文明而言,我們也不過是小白鼠?”
“――天元門是一個怎樣的地方?”趙明軒突然道,望着光幕裡的對方就笑了,“在那裡,可沒有你們那套所謂的什麼倫理安全準則。科學于他們,不過是旁門左道,奇技淫巧。人類的文明?不重要。真理?啧。”
趙明軒:“所以,不要同他們比。”直視那雙眼睛,他放輕了聲音,“那些一心隻想修煉長生的人,永遠不會有……真正對生命的尊重與敬畏。”
盡管從龍組的女向導口中大略得知哨兵這一次任務曆經兇險,付出圖景破碎,堪稱九死一生,但那之前具體确切的到底都經曆了什麼,肖少華并不十分清楚。隻覺得這一刻,對方的眼神深不見底,似藏有千言萬語。下一秒,趙明軒移開了目光,像察覺什麼,一下調轉了視線,看向城區方向――整個星痕當前實景的視角便跟着往南轉了轉。
“什麼情況?”肖少華忙問。
出現在肖少華眼中空無一物的畫面,在黑暗哨兵的視界之中,一瞬間一圈巨大的無形光波“唰”地以遠方一點擴散開,短短幾秒,天光乍亮,繼而一收,波瀾微動後,一切和原來一樣。
距離過遠,超出了精神力波動監測儀的感應範圍。
“……”黑哨擡起了手,展開全界感知,須臾緩緩放下,“塔中路三區……大量精神力爆發……不,不對,現在一點精神力都沒有了。很幹淨。”他頓了頓,莫非……
“汲靈引?”
“汲靈引?!”
肖少華與他異口同聲。
趙明軒看肖少華,肖少華看他。趙明軒微一擡下颌,肖少華先說:“難道是他們征召多人集合,釋放大量精神力同一時間攻擊汲靈引?就像當時許天昭對我做的那樣?隻是這回是為了強制激活,然後一舉吸收周圍所有精神力?”
這與黑暗哨兵的想法不謀而合:“……應該是。”
肖少華接着問起精神力全區均質化的事,趙明軒便與他說了自己猜測,末了道:“……若非許天昭已經亡故,這麼多向導還落這裡一起編織幻陣……索性就幹脆自己來攻擊汲靈引,使其被激活防禦網,無差别吸收所有攻擊方向而來的精神力,不分高低頻通通打盡,無疑是一個解除幻陣的好方法。”
肖少華思忖:“順便還可以把精神力都儲存起來,當下個魚餌用?”
趙明軒很喜歡他思考時食指屈起抵下巴的小動作,“不否認有這個可能。”
“沒想到汲靈引還能被這樣用,”肖少華道,對西所的指揮部十分佩服,“不愧是總參,四兩撥千斤。對了,”他看向趙明軒,“你說,如果天元門找汲靈引的目的是當備用能源用,我們能不能……也将汲靈引當個什麼能源,開發一下?”
他話一出,趙明軒就要跪了,“我去……你真是……”
“比如用在星痕上,可以作一部分純精神力驅動?提高你們的續航?”興許是戰事結束了的緣故,肖少華的語氣比先前輕松了幾分,推了推眼鏡,“還有你之前提到的孟鳥,如果可以實現純精神力驅動的公共交通工具……那麼應該也可以用于存放信息,比如做個以純精神力為介質的u盤?不用插電腦,你們探入精神力就能讀取?……等等,怎麼說起來有點兒像量子糾纏态技術?唔……不,應該還是不一樣的,你這樣看着我幹什麼?”
肖少華停了話語,問他。
趙明軒真誠地:“我在膜拜你啊,親愛的。”
知道對方不過開玩笑,肖少華“咳”了一聲,意識到自己“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語”八成已經打擾了駕駛員,這可是技術員頻道,“抱歉,忘形了。”說着他當即關了頻道找别人說去了。黑暗哨兵阻攔不及,“喂喂……”
等星痕323原先的那位技術員回來,一打開頻道,迎面而來的就是駕駛員一張散發着怨念的黑臉。技術員本就有點怕他,被逼着聽葉天宸聒噪,流了一籮筐面條淚也就打兩行不痛不癢的文字抗議,不敢多說什麼,這樣一見更是膽戰心驚,越發小心翼翼。“……趙、趙大校,您下機前,請别忘了提交一份駕駛報告……”
“什麼?還要寫報告?”趙明軒聲音一冷。
聽得技術員一哆嗦,“不不,不用寫,填個表就好了,勾些選項。”說着忙發了張截圖去,标出了注意事項。說話間,星痕停到了指定位置,中間的舷窗被黑暗籠罩,主光幕亮起,果然要求填個什麼。
趙明軒耐着性子點進去看了看,差不多都是問駕駛過程中遇到了哪些問題,機甲做了哪些動作,有沒有某些違規操作等,方便其後的技師進行修理維護,還有給該系列機甲設計團隊的建議。
趙明軒趕時間一樣,“刷刷”地填,也不擡眼,“肖少華呢?”
技術員謹慎斟酌着字句,心想該不會那位大科學家也哪兒得罪了這位吧?剛看這兩人還處的挺好的……“……肖主任開會去了。”
趙明軒冷冷一哼,臉更黑了。
趙明軒在建議部分寫:續航太差!誰家的機甲供能才四五個小時?太空戰怎麼辦?這是要地面部隊跟着一起上天嗎?連手機制造商都知道百分之二十開啟省電模式,不要求現在馬上就有完全純精神力驅動,但請引用部分在此基礎上至少提升百分之三十的能量續航!隐身形态應該能有更好的方式blabla……
下了星痕沖完涼,換了身軍官常服的趙明軒問了人便直奔會議室。
肖少華那組的會議已經散了,除了首座的肖少華被筆記本屏幕擋着,還剩個秘書吳靖峰在收拾資料。吳靖峰見到黑暗哨兵剛想出聲,被後者做了個噤聲手勢。
感官等級上的精神壓制是傾倒性的,隻覺醒了聽覺的一級哨兵吳靖峰眼睜睜看着對方走過去,将肖少華的筆記本合上,将人從椅子上打撈般整個抱了起來――
原來肖少華已經睡着了。
也是。從天元門入侵的一大清早開始,就是馬不停蹄的會議、會議,又是逃命又要遠程指導實驗進行,一支支生化戰劑,從實驗方案到報告,近乎幾十天的工作量壓縮到一天,就算鐵打的人也要受不了,專家們早早告退,偏偏肖少華神态如常一點端倪不露……吳靖峰恍惚地想,看着黑暗哨兵步履平穩地抱着人走過來,全程半絲聲響都沒有。出于職責所在,不由伸出手就要攔,被黑哨冷冷橫了一眼。那一眼意味很明顯:敢吵醒肖少華你就完了。
吳靖峰僵在了原地。
低階哨兵對黑暗全界的服從性起了作用,吳靖峰心想:這個……前男友……應該也算……朋友吧?
跟了兩步,沒再跟了。他拿出手機,想了想,還是按下了指揮中心的一個号碼。
趙明軒将人抱到了自己的星痕駕駛員休息室。
沒開燈,開門也沒動靜。輕而又輕地将人放到了沙發上。這沙發是個長條的,就是寬度略微不夠,趙明軒蹲下看了看,找到下面一層,抽出些,便多了半個位置。接着他調了調室溫,摸了個靠枕來,自己也躺了上去,再将這人摟入了懷裡,換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趴自己身上。肖少華手長腳長,肌骨勻稱,沉甸甸的溫暖透過衣料,很有些份量。在這沒有一絲光線的室内,大概姿勢的變動終究令對方有所警覺,鏡片後的眼睛睜開了,黑沉沉的,漠漠然看了趙明軒一眼,眼裡什麼也沒有。後者輕聲道:“睡吧。”給他摘了眼鏡。肖少華的眼睛又閉上了。
趙明軒稍稍側身,近距離看那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着,撓得他些許心癢。“聽說……”他裝作不經意地,很小聲地試探地,“你們組做了個什麼眼鏡,可以讓普通人也看見精神體……真的麼?”
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撩過了僅毫厘即可觸碰的柔軟嘴唇。
青龍從他的耳際探出了一點觸須,往肖少華的臉頰上蹭了蹭。
肖少華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片均勻的輕緩呼吸聲。
靜靜地。
輕如羽毛,慢慢地落到了趙明軒的心湖上。
一片甯谧的漆黑中,不知過了多久。
休息室的門悄悄地打開了一道縫,從門外透過的光在沙發上休憩的兩人身上照亮了一條細長的線。可以看見那兩人環抱于一處,已如交頸鴛鴦般沉沉睡去。
少頃,門又悄悄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