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軒與肖少華到達七号基地的測試時間最終被定在了這月底的周日早上。
趙明軒的新晉勤務員張濤将車停在了基地門口,實驗室的行政秘書吳靖峰用筆記本電腦跟肖少華核對稍後涉及的項目明細。趙明軒先下了車,映入眼簾的景觀依舊,灰撲撲而敦實的軍事建築,林蔭道的白楊樹葉子幾乎掉光了,筆直的枝桠孤兀地探向天空,冬日的暖陽給它們披了抹亮色,今天是首都難得的藍天白雲。
身着軍裝的一行人迎了上來,趙明軒認出了為首者是他先前的五感特訓教員,笑着伸手道:“喻教員,闊别多年啊。”喻蓉與他握手,以對方的新職稱問候,也笑:“趙監察,果然……風采更甚了。”
其餘人等一一與他敬禮,趙明軒回了禮,注意到喻蓉的向導今天也來了,依稀記得對方當年曾檢查過自己的圖景,不太确定地:“……明向導?”
明敏笑了:“趙監察好記性。”
這是位十分符合人們一貫印象的向導,容貌不算特别出衆,但看起來很舒服,總是沉默溫柔地伴在哨兵身邊,行事低調、待人可親,微微笑起來時極易讓人生出好感,仿佛看到了其善良的内心,進而托付信賴。
喻蓉道:“叙舊的事以後再說,今天任務繁多,”她還是雷厲風行的節奏,比了個手勢,“趙監察,這邊請。”
趙明軒卻站住了,看向肖少華的方向,待後者連同他秘書跟上來方随着喻蓉的路線走。喻蓉見狀,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向導在她身後握住了她的手。
“怎樣?”趙明軒問肖少華,勾了他肩膀一把,往自己這邊帶。
肖少華翻着文件,“可以,應該沒什麼疏漏了……就先按這個順序來。”他一旁,吳靖峰與前來接洽的工作人員将測試的要點再交代一遍。
他們此番的目的主要是獲取趙明軒覺醒黑暗前在七号基地五感特訓的相關數據,與他當前狀況再測試一次,進行一組比對。也不僅是七号基地,包括龍隐基地,趙明軒進入哨兵學院後的所有體測資料在内,算是人體科學研究小組經過讨論他的情況後拿出的一套方案,他們需要徹底梳理一下他的覺醒軌迹。
然後以此為基準,建一個數學模型。作為今後實驗的安全值參考。
一行人即将進入室内之際,趙明軒道:“慢。”他停了腳步,“裡面的兩位向導請在三分鐘内離開測試場地。”
接着,他看向喻蓉:“喻教員,什麼意思?”
如果沒記錯,他們一周前就說過這次測試不需要任何向導在場。
喻蓉耐着性子解釋道:“這是一項安全措施。理論上黑哨不會過載,或出現狂躁,但那是因為現世所有黑哨都已經跟向導綁定了,你這種情況……我們無法确定,隻能盡量布置的全面些,以防萬一。再者,”她說,“有向導在場輔助,也有益于你發揮出最好的狀态。”
趙明軒冷冷道:“不需要。向導的存在隻會幹擾我。”
“你……!”喻蓉正要發火,被她的向導明敏阻止了。
“請問趙監察所指的‘向導’,也包括我在内嗎?”明敏面帶微笑問,仍是那和善的模樣。趙明軒直視她沒有回答,片刻,明敏開口,“好的,我明白了。”
她笑着搖搖頭,像是遇上了叛逆期的少年有點無奈,“小魚你多費心了。”明敏對自己的哨兵道,松開對方的手,拿出對講機說了幾句。稍許,那兩名向導就走出了趙明軒的領域感應範圍。明敏領着她們走了。
現在,喻蓉的臉色,趙明軒不用想都知道非常不好看。“趙監察,你很了不起。”女哨兵教員壓抑着火氣道,“能夠獨自完成覺醒黑暗的全程,是一項壯舉。實在了不起!”她在“了不起”三個字上加重了發音,“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更希望能将你的安全工作做好,這樣的機會來之不易,它幾乎就像一個奇迹!你的路還很長、很遠,我不希望你就僅僅因為對哪位向導的一點偏見,将它毀了!”
話落至此,語重心長。連肖少華的秘書吳靖峰都多少動容,更遑論其他人。
而趙明軒面不改色。
事實上,他并不是對這裡任何一名向導有什麼意見,也不是針對誰,他隻是警惕,從天元門回來後,他對向導,就像某種動物遇上了它的天敵,一種本能的警惕,已經紮根在了他的骨子裡。
然這話尚未到說的時候,它隻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說出來隻怕會坐實所謂偏見。說話的是肖少華:“喻教員不必再說了。”
肖少華按了按他的手,留給黑哨一張不苟言笑的冷淡側臉,“我們直接開始。”
喻蓉冷笑:“你負全責?”
肖少華說:“我負全責。”
語氣沉穩,毫無一絲退讓之意,反令喻蓉一噎,想起來對方的身份今非昔比,再不是她可以随意驅逐的普通人。作為多個國家級重點項目的負責人,就算她的主管,見了對方,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聲“肖先生”或“肖老師”。
喻蓉不發一言,欲轉身入内,一眼掃見了那兩人手上所戴的戒指,提醒道:“……趙監察,請摘下您身上所有配飾。”
這個趙明軒沒什麼異議,将左手的戒指摘了交給肖少華,“我去換衣服了。”
“嗯。”肖少華收起婚戒,表示知道了。
“――我說所有。”喻蓉又指他手上手環。
趙明軒嘴角微翹,“這個可不能摘。它得實時監控我身體狀況。”
喻蓉馬上就意識到了這是什麼,差點七竅生煙,“他們――他們竟然這樣對您!”
她就像臉上被掴了一巴掌,飽含屈辱的憤怒。
在場的除了寥寥普通人,剩餘的哨兵均産生了一種類似對方被“圈養”的感覺。覺醒感官的異能者,往往因男性居多,體能增強,居于一種天然的優勢地位,無形中就擁有了比一般人更高的自尊心,吳靖峰同為哨兵,倒是能體會他們的心情,可他們卻不知道,這還是在肖少華堅持之下,原先的項圈才換成了手環。
趙明軒沒多解釋什麼,喻蓉真想說“暗之王者,何必屈就一名普通人――”犯賤兩個字,到底被她強壓了回去,她臉色愈發鐵青,連沒有精神力的普通人都察覺到了她的低氣壓。
肖少華對喻蓉倒沒什麼惡感,也沒太多好感。任誰被人逼的當初和自己的伴侶分手,大抵都很難稱得上什麼好感,縱使知道對方的出發點是好的。他這回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拿到數據,走人。趙明軒以後的活動範圍基本還是在龍隐基地,畢竟覺醒成黑哨,針對五級以下的設備恐怕會多少發生些數值溢出。
趙明軒随工作人員去換作訓服,做些測前準備。喻蓉領着肖少華一行到中控室,若幹技術員已各就各位。有操作調控台的,有監測各項數據變化的,有負責接聽的,調度的,維護設備儀器的,透過調控台後的整面單向玻璃,可以看到中央場地的布置就緒。
先測的是感官精神力,因現有的技術手段限制,對異能者的精神力分級向來是一種綜合評定結果,從單次輸出的精神力能、波動值、縱深廣度,圖景解析等,塔按的國際标準走,以基因檢測為主,龍隐和七号各有一套,各項數據雖有些差别,最後還是落在一個阈值區間裡,所以評定結果一緻。
而肖少華等人為的就是那各項數據。
“當前精神力雙s,感官級别:黑暗。”喻蓉念出衆所周知的結果,将五六年前的一份報告翻開,紅筆在上面劃了道下劃線,“初測a-s,趙大校潛力驚人。”
屏幕上的影像顯示出哨兵的各項數據,以他的全息模型為中心,深淺不一的熒光色如飄浮的小點,實時反饋的數字不斷變動着。
肖少華拿着這邊剛出具的報告,看向場中。現在進行的是五感分類測評中的動态視覺。
中控室内的衆人幾乎是屏息似地凝神注視着這一切。連大氣都不敢出。
無他。快,太快了。
若說六年前停留在肖少華腦海中的印象是哨兵一次又一次被一個旋馳而來的金屬尖銳物擊中摔飛的景象,那麼今天它們就颠倒了。盡管仍看不清那飛速的金屬物體做了什麼動作,這邊給的說明稱之“金旋風”,收起的模樣像把骨傘,是以微電腦控制的高敏類人工智能武器,比起哨兵,它的速度終究慢了,太慢了。黑哨的身姿形同鬼魅,短短一瞬,就從兩束襲來的金屬物中穿行而過,說是一縷輕煙也不為過。僅在視網膜上留下一抹黑影的下一秒,兩束昂貴的智能武器就輕易地被擊在牆上四分五裂。
長條的零件骨架散了一地。
單看畫面,還以為是某種劣質玩具。
“錄像回放。”肖少華按着耳麥對技術員道,“播放速度降低至二十分之一。”他說話同時,另一側喻蓉也在喊:“三階!最高轉速!”
場内立即又多了兩隻金屬物。就跟煙花綻放似的沖向了哨兵。
唰唰兩聲,或者是幾聲,肖少華沒聽清楚,喻蓉的音調又拔高了:“四階!扭矩上調最大!”
趙明軒的聲音自他的耳機裡響起:“看見了?”
“在看。”肖少華直接道:“别管我,你做到最好,我們就沒白來。”
“好。”趙明軒一聲應下,喻蓉簡直要罵他們,“測試的時候調什麼情!”
肖少華置若罔聞,眼睛盯着視頻回放,問技術員:“趙明軒三四兩階設置測出的時速分别是多少?”
技術員報了他幾個數字,肖少華便心中有數了,知道哨兵還遊刃有餘。
他這邊除了秘書吳靖峰,還有位人類學的專家和他助理,聞言咋舌:“不同階時速不變……這等控制力真的是人類?!”
這也是位去了趟肖少華家,不慎将黑哨當做了端茶送水的之一,開了兩次會反應過來忙不疊道歉,人壓根不在意,還舉着壺問他們想喝什麼茶。
喻蓉那邊已經扯着嗓子喊起來:“五階――全部設置最高!”這下場中連金屬物都隻剩下一層薄光。數十枚光相撞,幾點光斑在她瞳眸中遷躍,而後消失。
“……這不可能!”喻蓉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鏡片後的目光全然的難以置信。
肖少華淡淡瞥了她一眼:“趙明軒已經覺醒黑暗了。”
女哨兵看着屏幕喃喃自語:“對啊,他覺醒的是黑暗……可完全沒有向導輔助……這怎麼可能……”
握手成拳,報告的紙張被她緊緊捏着皺了一圈。
對黑哨而言,針對五感的分類測評大概太簡單了。視聽味觸嗅單項過了是綜合,除了傳統的“死亡逃脫”“深海潛行”“叢林密戰”,包括感知對戰場情況的敏銳度、準确度、應變速度,還将考驗學員與其精神體配合作戰的程度。是肖少華等人今天來訪的重點。由于高階哨兵在這部分極容易發生神遊或過載,一般會配置一到兩名向導輔助穩定感官,也是喻蓉上午提到的“安全措施”。
午間休息後回來,喻蓉的情緒較上午平穩了許多。他們走來時,正看到她與她的向導互貼着額頭依偎,這也僅僅幾秒的事情,她們就分開了,似是交換了一些隻有她們能懂的信息。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哨向間的“心靈傳音”,跟在肖少華身後的人類學專家想道:或許這就是為何有些普通人會将哨向當做另一個物種對待,他們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和交流通道,猶若深海中的豚類,傳遞着唯獨彼此能聽懂的聲波。那是一個沒有精神力的人類,無法進入的世界。
繼而他将目光投向了他們這邊的黑哨,趙監察正一手搭在那位年輕的實驗室主任肩上商量着晚上吃什麼。
肖少華:“得了吧你,别想。”
趙明軒:“真的可以吃辣了,沒問題!”
肖少華不為所動,趙明軒抱住他:“你要相信我對味覺的控制能力!”肖少華拿下他一隻手,趙明軒換了一邊,“……我早上的表現你都看到了,不行我們就多練練,你總不能讓我一輩子都不吃辣?”
感到肖少華有所遲疑,哨兵趁熱打鐵,“川菜~川菜~”
肖少華:“……微辣?”
趙明軒大喜:“說好了啊?”
人要去更衣室了,肖少華拉住他:“等等。”
趙明軒笑道:“吃川菜還是吃你,總得選一個。要不你選?”
肖少華:“……”
專家沒法再看下去了,明明兩人沒什麼出格的舉動,對話也很平常,他卻覺得上了年紀的自己眼都要被閃瞎了。這還是那位傳聞中所到之處皆北極的“凜冬”?或許在高階的哨向們眼中,這位黑暗哨兵才是真正的異類。不管肖少華多麼優秀也好,歸根結底還是個沒有異能的普通人。瞧那位喻教員現在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人類愛上了一條狗般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