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七月,天氣就涼下來了。‘天階月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四太太偷得浮生半日閑,自己帶了幾個丫頭在謝羅居裡賞月,連平時很親近的三姨娘、四姨娘都沒叫,“喊了她們,不好不喊五姨娘,喊了五姨娘,她把子喬帶過來,又不好不喊蕙娘、文娘,折騰得慌。就我們幾個清清靜靜的,看月亮吃西瓜,擺些閑陣就最好了。”
對四太太來說,長夏永晝,最難打發的就是漫漫的時間,謝羅居裡養了好些專說鼓詞故事的女先生,因文娘、蕙娘姐妹,平時經常來謝羅居走動,她白天是不讓她們出來的。不想喊人,多半就是因為四太太想聽說書了,這一點,她身邊幾個大丫頭都是心領神會。服侍着四太太在廊下貴妃椅上靠了,兩個小丫頭拿着搖頭槌,一左一右,輕輕地給四太太捶腿,連落錘的節奏都透着那麼輕巧合拍,令四太太渾身松泛了。綠柱便故意說,“隻看月亮也是無聊,太太,沖您讨個情面呢,小唱不敢叫,咱們叫個瞎先生來說說書呗?”
守寡的人家,時常聽那些小姑娘捏着嗓子咿咿呀呀的,是不大像話。四太太似乎意動,可又有些猶豫,“你也是的,這都什麼時候了……”
她歎了口氣,“算了,想叫就叫吧,隻别傳出去了。到時候幾個姨娘有樣學樣,也鬧得不像話了,我就唯你是問。”
綠柱早慣了四太太的作風,她嘻嘻一笑,不多時就領進了一位女盲婆,給四太太敲闆子,本待要說《石猴記》的,四太太卻不愛聽,她要聽《金玉兒女傳》。
這樣小兒小女、情情愛愛的故事,不大适合四太太的身份,卻正合丫頭們的口味,一院子人都聽住了。有個小丫頭,手裡還拎着一壺水呢,聽得大張着嘴站住不動。其入迷之色,絕非假裝,四太太環視一圈,倒是被丫頭們逗得很開心,她唇邊也就挂上了笑,拿了個葡萄捏在指間,自己仔仔細細地剝紫皮兒。
“這故事要給十四姑娘聽見了……”綠柱乘着給四太太斟茶的工夫,就細聲細氣地逗她開心。“她非得勾動情腸不可。”
她時辰拿捏得好,盲先生正說到這書中女角玉玲珑,将要遠行,一家人都很不舍。正好是四太太不大耐煩聽的一段書,她便沒裝糊塗,嗯了一聲,“怎麼,花月山房來人托你問消息了?”
“就是晚飯前剛來的,”綠柱說。“聽說十四姑娘才去過自雨堂……怕是看到自雨堂裡的嫁妝,也就惦記起了自己的好消息了。”
“文娘還是老樣子。”四太太似笑非笑。“就眼睛見到的那一點,算得了什麼呢。她要是知道――”
她沒往下說,自己收住了,隻道。“她不是不喜歡何芝生嗎?正好,要是喜歡,反倒還費神了。”
這脆利的竹闆聲,越發顯出了周圍的寂靜,焦家人口少,一入夜四處都靜谧無聲,雖在京城,卻無異于山林野外。往常四太太是不大喜歡這氣氛的,可今兒她卻覺得這甯靜令人安心:快了,沒有幾年,兩個女兒一出嫁,家裡就真安靜下來了。子喬有五姨娘帶,得閑也不會來煩着她……再熬幾年,熬出孫子來,焦家香火,總算是未曾斷絕在自己手上,她也就算是有面目去地下見先人了。
也就是因為這份安甯,她罕見地露了個準話,“她的事情,我心裡有數的。老爺子掌着弦呢,遲不過明年年初,必有消息――”
正當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立刻就擾碎了這不似凡間的甯靜,鼓聲住了,瞎先生清亮圓潤、多年淬煉出來似唱非唱似說非說的調子也住了,四太太有些不快,“誰呀,這麼晚了,還這麼着急上火的。”
扭頭一看,才一見來人,她就一下坐直了身子,将那份含着矜貴,也含着辛酸的閑情逸緻給抛到了九霄雲外去。“你怎麼來了!”
綠松附耳在四太太耳邊說了幾句話,四太太越聽眼睛瞪得越大,她竟說了三次,“這是當真?真有這樣的事?你們沒弄錯吧!”
以四太太來說,這已是罕見,綠柱的心登時就吊了個老高,可又全不明白緣由,直如墜入雲霧之中。她給綠松使了兩個眼色,綠松神色肅穆,根本沒有搭理,這就越發使得她忐忑不安了。
才要探看主母顔色,四太太已經霍地一聲站起了身子,她緊咬着細白的牙齒,仿似總帶了一絲倦容的面盤湧起一陣潮紅,一字一句,都像是從齒間迸出來的。“去各房傳話,今晚天色不好,大家都早些睡吧,除了上夜的婆子,誰也不要随意在園子裡走動了!”
綠柱一時大駭,再不敢多探聽什麼,忙跪下來領命出去了,走動間,又聽見四太太吩咐别人。“今晚上夜的是某人、某人領頭?令她們記住,還有誰在各院熄燈後随意走動傳遞消息的,一律捆起來不許回去!”
有了當家主母一句話,素日裡處處亮燈的焦府,不到一炷香時分,已經全黑了下來,在恍若白晝燈火輝煌的教忠坊内,這占地廣闊的園子,就像是一頭小憩中的野獸,黑暗裡透着的不是甯靜,而是隐約可見的緊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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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大的事,四太太不敢擅專,問知老太爺還沒有入睡,她便令人去通報了一聲,自己難得地出了二門,進小書房和公公說話。
“已經把局面都控制住了,我令綠柱帶一幫人在假山上看着,園内哪裡還有燈火移動,便令她派人過去探看。”她平素裡說起話來,總是懶洋洋的,仿佛少了一股精氣神,可此時卻是果斷爽利,“連裝藥渣的盒子都帶來了,還有那頭死貓――”
她眉頭一蹙,掩不住心中的不快與驚駭,“說是昨兒喂它吃的藥湯,今天上午還好好的,下午突然吐了血,抽抽個沒停,緊跟着就沒了氣。管着她那些小玩意的丫頭不知道怎麼回事,也很害怕,便同綠松說了。綠松忙把藥渣清出來,再問過蕙兒,蕙兒沒說什麼,隻讓她過來報信,說是想知道究竟藥裡下了什麼毒。”
相府千金,那是什麼身份!為了養就一個焦清蕙,從小到大,焦家花的銀子,照樣再塑一個金身都夠了。能同一個丫頭、一個不聽話的通房一樣,說毒就給毒死了?這簡直是在打老太爺的臉,打她四太太的臉!四太太說到這裡,依然不禁氣得渾身發抖,“給她熬藥的是孔雀,現在還不知道消息呢,蕙兒說,不可能是她下的手。”
“孔雀是她養娘的女兒?”老太爺卻要比四太太更能把得住,雙眼神光閃閃,态度竟還是那樣的從容。“開方送藥的都是什麼來頭?都控制起來沒有。”
四太太這麼多年,對家事是不大上心的,她打了個磕巴,不禁拿眼去看綠松。耳旁聽到公公淡淡的歎息聲,自己也是臉上發燒――家裡就這幾個人,這種問題,按理來說,自己眼也不眨,就該能答上來……
好在綠松對這事肯定也是清楚的,她往前一步,輕聲細語地說。“吃的是十多年的老方子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是……當時的權神醫,現在的姑爺開的方子。一般都是十天半個月喝一次……熬藥的事一直是孔雀管着,就在姑娘寝房邊上的那個小間,那裡還藏了姑娘的首飾,平時沒有事,孔雀是不離開的。庫房的人每月來送我們胭脂水粉的時候,順帶着就把藥送來了,平時也都收在那間屋子裡。”
老太爺唔了一聲,四太太趕緊補充,“平時在小庫房辦事的幾個人,剛才也都派人去押住了。”
“嗯。”老爺子點了點頭,拿手撣了撣青布道袍上的香灰――他剛做過晚課,恐怕才給故人上完香。他沒有往下細問,也沒和四太太商量,隻是望向綠松,不緊不慢地道,“你姑娘鎮定逾恒,我倒并不吃驚,你這丫頭,養氣功夫也做得很好嘛,怎麼,就沒有什麼要解釋的地方嗎?”
老人家行事,總是如此出人意表。四太太也不是沒有發覺疑點,可她覺得現在還不是追究的時候――把話說白了,她也不想追究――可老太爺都這麼問了,她也隻能幫腔,“怎麼好端端地,會想到拿湯藥去喂貓?”
綠松欲言又止,她姣好的面容上分明浮現了一層遲疑,四太太還要逼問,老太爺擺了擺手。“佩蘭的丫頭,你還不知道嗎?尤其是眼前這一個,沒吩咐,她敢亂說話?”
多少年來,日理萬機,朝堂中升遷貶黜人事浮沉,老太爺自己心裡是有一本賬的,是有名的“活花名簿”,沒想到後宅的事,還記得這麼分明。孔雀不說了,畢竟是蕙娘的養姐妹,連綠松的來曆都是門兒清……滿朝文武,能和老太爺比較的,也就是他親兒子四爺焦奇了……
四太太不合時宜地惦記起了往事,一時竟有些要走神的意思,她忙一咬腮幫子,和公公商量,“今日晚了,現在把蕙兒叫出來,是否打草驚蛇?”
“回禀老太爺。”綠松怕是也想到了這一層,這丫頭銀牙一咬,“姑娘行事,有時候是不多做解釋的……我在一旁看着,隻覺得出孝後,姑娘似乎就有些心事。但不喝藥,那還是權神醫正月裡看過她一次之後,她才忽然再不喝藥的。因我平時無事,也喜歡逗貓弄狗的,姑娘便分派我一個差事,等湯藥送來了,先給貓兒、狗兒喝了,藥湯潑掉,藥渣留着,并記錄日期,以備查證……”
四太太聽着聽着,不禁又倒抽了一口冷氣,她瞟了老太爺一眼,一時也不知是感慨蕙娘的城府好,還是欽佩老人家的敏銳好。
明明白白,那一天權神醫是摸出了不對!所以這才要和蕙娘私底下說話。這丫頭真是好深的城府,明知有人要害她,卻還不動聲色,絲毫不露馬腳!
更值得欽佩的還是老人家,隻聽自己轉述,就都聽出了不對。如今回想起來,的确,權神醫在‘毫無症候’這四個字上,咬得特别的死……
“你先退下去吧,”她忽然沖綠松擺了擺手,綠松微微一怔,卻不曾多問,她低眉順眼,立刻退出了書房。
四太太這才轉向老太爺,“您是當時就已經聽出了不對……”
“權子殷這個人,從來是不說謊話的。”老太爺也露了幾分沉吟。“他出入深宮之中,都未曾為誰遮掩過什麼,可這樣身份,那也不是誰來問,他都答得很爽快。毫無症候,是說沒病呢,還是說有了病,沒症狀呢,又或者是說脈象不對,但并非因為病症呢?話咬得重,自然有多重解釋。”
他歎了口氣,“我就說,以佩蘭性子,即使滿意,也都會深藏心底,如何子殷出門後,她還要低頭一笑?想必是要做給人看,以便大家釋疑……”
四太太打從心底往上冒涼氣,如非場合不合适,幾乎要落淚了。“爹,家裡就這麼幾口人了,究竟是誰這麼狠毒!蕙兒要真去了,我們家又失一臂膀,難道真要我們祖孫三代相依為命,老天爺才滿意?”
“她這不是沒喝藥嗎。”老太爺慢慢悠悠地,“你是多年沒動腦子了,老四家的……遇事怎麼就慌亂起來了?你要老這個樣子,那我還真不放心蕙娘外嫁呢。”
四太太心頭一涼,她立刻收斂了不合時宜的悲痛,琢磨起了老太爺的意思,可越琢磨卻越是心冷、越琢磨就越是煩躁。“您的意思,這事……不是……不是天意,是家賊?”
“天意盯準蕙娘,已是從前的事了。我的态度也很明白,”老太爺淡淡地道。“我焦穎一生為大秦殚精竭慮,不知辦成了多少大事。這份家産,那也是我自己憑着眼光掙來的,宜春票号借了我的勢沒有?有。但有沒有過分?他們自己心裡是最清楚的。真要把我們家剝光了,以後誰還給他們做事?天下讀書人都要離心!不處分吳正,是當時情勢所迫,這我都能忍……也不是沒有說頭,可要下這樣的圈套來刮我們的絕戶财,他們還沒那麼無恥……”
他猶豫了一下,又說。“縱真有那麼無恥,那也不會選在現在。皇上心底也清楚,我已經萌生退意。再過一兩年,和和氣氣退下去了,那就是他的機會!現在忽然要和我死磕,他不至于。”
四太太提起從前往事,珠淚真是紛紛而落。“殺千刀的吳正,殺千刀的吳家人!天若有眼,怎麼不折騰他們家去!”
又有些害怕,因情緒實在起伏不定,也顧不得分寸了,半是埋怨,半是抱怨的。“當時早知道,便把份子獻給天家了……”
“想得美!”老太爺終于動了情緒,他嘿嘿冷笑,語中陰毒稍露,已是刻骨,“黃河決堤這麼大的事,罪魁不枭首那還了得?他就為了扶植吳家和我們鬥,硬生生拖了一年,把人給拖死了!末了也不臉紅,還來圖謀我們家的錢?那我就要讓他知道,我們焦家有的是錢!可我一個子兒都不給他!我就要他自己明白,他有多下作、懦弱――”
老人家猛地克制住了奔湧而出的情感洪流,死死地閉住了眼睛。四太太滿腮都是豆大的淚珠兒,嗚咽着不敢放聲兒……
許久之後,老爺子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這雙原本就很清透的老眼,似乎被淚水給泡得更亮了,他擤了擤鼻子,再開口時,語氣已經很淡了。“這件事,不會是出自上意。皇上還年輕呢,還要顧着臉皮。再說,現在朝廷也和從前不一樣了,要比從前更有錢一些……等船隊從西洋要能順利回來,他更不會惦記着我們這點家當了。”
“那就是家賊了?”四太太也多少恢複了常态,她雙眉緊蹙,幾乎是本能地,就想到了太和塢,想到了太和塢裡那道最近動作頻頻的身影……“爹,你說是不是蕙娘的嫁妝,傳到……”
她張開手比了個手勢,“她耳朵裡了?”
老爺子的眉頭也跟着擰緊了,他搖了搖頭,“難說,這事很費琢磨,還是先找人看過藥渣再說吧。”
四太太坐立不安,“這要是她,她怎麼能弄來藥呢!要不是她,還能有誰?這家裡也再沒人盼着蕙兒不好了吧……”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個人,隻又不願說――可她能想到的,老太爺那還能想不到嗎?
四太太怯生生地掃了老太爺一眼,老太爺果然已經從她的神色上看出了未盡之語,他輕輕地點了點頭。“人心難測,除了你和她生母,這家裡,誰都有可能下手。”
可這家裡剩下的主子,也就隻有四姨娘、五姨娘、文娘,和未知人事的焦子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