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成親,越是富貴的人家,新娘子就幾乎越悠閑。尤其是蕙娘,不管她的嫁妝、她的诰命在權家激起了怎樣的波瀾,她自己倒是安安閑閑的,除了一大早起來,家裡人便不給她吃喝之外,她隻需呆坐在自雨堂裡,由一左一右兩個大丫環精心服侍着。等到了時辰,自然有人給她上妝換衣,插戴上全套的頭面。
焦家人口,畢竟是少,這一次大辦喜事,越發捉襟見肘。四太太帶着兩個姨娘忙前忙後,連前院的管家都動員起來招待客人,老太爺自然不必說了。該說的話,他們也早都放在前幾天說完了,眼下也就隻有文娘有空陪在蕙娘身邊,小姑娘被逗得咯咯直笑,等外人散去了,就逗蕙娘,“姐,你看着就像個大号的針插子。”
光是這頂鳳冠,那就是寶慶銀加工細作,用一年的時間給精心打造出來的頭面。上頭鑲嵌的珍珠寶石金玉花钿,就有四五斤重了,更别說鳳冠下頭還有各式各樣的挑心、分心、金簪、寶牌,蕙娘還沒戴冠呢,已經覺得頭頸沉重,對文娘這一嘲笑,竟真無言以對,隻好遷怒于喜娘,“是要把我畫成猴屁股才罷休嗎?”
雖說喜妝有一定規格,但用慣了香花,蕙娘哪裡看得慣這兩個喜娘的手藝。才一上妝,便又拭去了,由綠松、孔雀等大丫頭在一邊打下手,香花親自挑了西洋來的紅香膏,在兩頰先薄薄地敷了一層,越發顯得蕙娘面色膩白,仿佛自内而外煥發光彩。連文娘都湊上來,用指甲挑了薄薄一點胭脂,給蕙娘在唇上輕輕印了櫻桃大的兩點紅色,又笑道,“其實你唇這麼小,還點這麼薄的胭脂,倒沒多大意思了,要依着我呀,我就把你的唇兒都塗紅了,吃得我姐夫一嘴胭脂。”
連綠松都在偷偷地笑,蕙娘狠狠地白了妹妹一眼,文娘越發得意非凡,她更熱衷于打扮姐姐了,忙前忙後的,就像是個小丫頭一樣,熱心地為香花出着主意打着下手,兩人用了小一個時辰,終于将蕙娘裝扮出來了――不說豔冠群芳,少說是要比那兩個喜娘打扮得更合蕙娘的口味些兒。文娘倒退了一步,背着手左右一看,這才滿意地笑了,“掀蓋頭時候,不至于丢了我們焦家的臉面!”
“我還沒出門呢,你就老氣橫秋起來了。”蕙娘白了她一眼,見文娘洋洋得意、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忽然自心頭湧起了萬般柔情。
自己對文娘,是有些過分嚴苛了,都說文娘性子倔,其實她也說不上大方,越是看不過眼,就越要使勁地踩她……倒把這孩子鬧得更倔了些,自從去年七月以後,她就再沒向自己問過婚事,也再沒有提起過她對權仲白的仰慕了。就連現在,兩姐妹旦夕間就要分離,從此人生路遠,誰知道合适才能再見?可她就是繃得緊緊的,連一點不舍都不流露出來,反而故意裝得滿不在乎……
“過來。”她便沖文娘張開雙手,又警告道,“可别哭髒了我的妝粉……倒是衣服還沒換呢,眼淚鼻涕,随你蹭吧。”
“誰要哭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越早出嫁,我就越早住進自雨堂裡,我巴不得你早點出門!”文娘氣得又跺了跺腳,一邊叨叨,一邊緩步靠近蕙娘――她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慢慢投入了姐姐懷裡,軟着聲音叫了一聲,“姐……”
一頭叫,一頭就禁不住輕輕地抽噎起來,像是一頭奶貓正咪咪地叫。蕙娘撫着她的發辮,想到祖父說話,一時真是萬般不舍――這個鋼鐵一樣的女兒家,鼻間竟難得地有了一點酸意。
“以後……”她清了清嗓子。“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大女兒了,什麼事都更上點心,多看少說,凡事勿争閑氣,一定聽祖父的話,老人家不會害你的。知道了?”
姐姐難得溫存,文娘哭得越發厲害了,她輕而含糊地嘟囔,“我怕……姐,我怕……”
怕,是啊,誰不怕呢,自己待嫁時,隐隐約約想必也是有幾分懼怕的。怕那潛在的、無數的對焦家虎視眈眈的貪婪的口,怕天意難測、怕命運弄人,心中難免也怕遇人不淑……人口凋零就是這樣,眼前再花團錦簇,底子都是虛的。外人看得到熱鬧,看不到熱鬧底下的苦。吳興嘉對她焦清蕙,想必從來都是又嫉又恨,恐怕亦難免有三分羨慕,可她們又何嘗不羨慕吳興嘉?誰不想做個嬌嬌女,誰又是天生就的精鋼筋骨?
“怕有什麼用。”蕙娘又端起了從前的架子,她哼了一聲,“你不是一貫愛和我比?焦令文,我倒要看看,咱們倆出嫁後的日子,誰過得更好。”
文娘就算再難,也不會比姐姐更難,權家水深,這一點她還是清楚的,比起注定要嫁給老太爺衣缽傳人的妹妹來說,姐姐的路,是要更難走得多了。她噗嗤一笑,笑中倒還帶了淚意。“去你的,我這不是準赢麼?這有什麼好比的――才不要你讓我!”
“人都還沒出門呢,”蕙娘掃了她一眼,她拿起手絹,一邊數落妹妹,一邊給文娘擦起了面上的淚痕。“永遠都這麼輕敵。”
文娘的眼淚又出來了,她一把攀緊了姐姐的手臂,哭得就像個孩子,“要不,你就别出門了,又說要在家,又反悔了出門,嗚嗚,你言而無信……”
末了,還是四姨娘過來把哭哭啼啼的妹妹領走,蕙娘才能安耽了換衣――吉時将至,再不将禮服上身,要來不及了。
淑人禮服有一定規制,又是宮中賞穿,瑪瑙除了修改得更跟身一點以外,并未随意改制。蕙娘穿着,隻覺得倒還不如家常便服――緊跟着,喜娘帶了丫頭,開始在她身上披披挂挂,戴霞帔、系墜子,腰上挂荷包,裙邊懸禁步,這全打扮完了以後,蕙娘再掂了掂一會兒要抱着上轎的寶瓶,不禁歎道,“我現在就差前後兩塊明晃晃護心鏡,便好上陣殺敵去了。”
喜娘掩口笑道,“姑娘這還算是有把子力氣了,您是不知道,一般人家的閨女兒,穿戴起了這一身,多的是要靠我們出力夾着,才不至于軟在當地的。”
一早起來,就生噎了兩個雞蛋,連水都不讓多喝,閨女兒有力氣才怪。――不過這也沒有辦法,任誰披挂了這一身,也沒法随意如廁。蕙娘在鏡前來回顧盼片刻,聽得前頭炮響,便知道權家已經過來接親了:隻可憐這攔門酒,還都是老太爺在京裡的徒子徒孫們給擺的,背她上轎的也不是族中兄弟,而是家中的女健仆……
果然,不過一會,四太太帶着兩個姨娘并文娘都進了自雨堂。衆人眼睛都是紅的,文娘尤其眼睛好似兩個大桃子。四太太啞着嗓子還沒說話,隻聽外頭一聲通報,老太爺也進了裡屋。
老人家日常除非朝廷大典,不然一律穿着青布道袍。今兒卻正兒八經、披披挂挂地端起了閣老架子。蕙娘同他眼神一觸,終也未能免俗,她眼圈一下紅了,竟要緊咬牙關,才能将那不合時宜的感觸給憋回心底去。
老太爺看着她的眼神,也一樣複雜,他輕輕地拍了拍蕙娘的肩膀,一句話沒說,便從喜娘手中托盤上取了鳳冠,小心地為蕙娘戴到頭上。四太太、三姨娘頓時又擁上前來,為她用金針别住,并再左右調整一番。蕙娘低下頭去,過了一會,隻覺得眼前一紅,一張精工細繡的喜帕被輕輕地蓋了上來,生母同嫡母又轉到了她身後去為她别喜帕……一屋子人居然寂然無聲,隻有文娘一抽一抽、鼻音濃重地抽噎着,四姨娘小聲勸解,“就嫁在京裡,等你也出門了,哪怕天天見面呢……現在可别哭了,哭得過分了,也敗了姐姐的喜興……”
即使隔着喜帕,她也能感覺到老太爺的手擱到了她的肩膀上,這隻手雖然經過了歲月,但也還是很有力量,它緊緊地捏着那厚實的錦緞禮服,幾乎要将料子捏皺了。盡管該說的話,已經全都說完了,但在這一握裡,老太爺傳遞出的情緒,又似乎一點都不比千言萬語更少。
緊接着,便是喧天的鼓樂之聲,當喜帕再一次被挑起的時候,她周身已經換了一個天地。一群興奮的面孔圍在她身邊,有男有女,有生臉、有熟臉,甚至還有孩童的稚嫩笑聲相伴……和焦家的冷清比起來,權家僅僅是一個新房,都顯出了不同來。
蕙娘甯靜地掃了這一圈人一眼,她看不大清,他們都站着,而她呢,她是人群的中心,她位于被審視的地位……為她的夫家親戚,更重要的,也是為她的夫君。
她并未仰起頭來,依然在等,卻遲遲等不到下一步動作,直到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低聲道,“二哥,得挑臉……”
一片笑聲中,才有一柄秤杆慢吞吞地伸了過來,将她的下巴輕輕地往上一挑。
蕙娘順勢便擡起頭來,她瞅着權仲白,在一片輕輕的抽氣聲中,彎起眼,笑了。
這得是缺心眼到什麼地步,才會連婚禮怎麼行都不明白,如是新人,也就算了,偏偏他是行過一次婚禮的,這都能出纰漏。‘你的腦子,究竟有多不好使?’她盼着她的眼能把這句話給說出來。
從權仲白的表現來看,他似乎也把她的情緒給讀出了七七八八,那雙波光潋滟的鳳眼,就像是被風吹皺了的池水,起了一陣陣的波瀾。
他垂下眼去,過了片刻才直起身來,若無其事地問,“接下來該做什麼?”
衆人一發都哄笑起來,有人嚷道,“二堂哥見了美人二嫂,竟呆了這許久,連話都說不出了!”又有人道,“二堂哥還記得自己姓什麼?”
因是鬧洞房,衆人都沒上沒下的,還是喜娘出來笑道,“該坐帳飲交杯酒了。”
說着,便請權仲白也在床上坐了,四周放下帳來,一邊在床邊灑些吉祥果點,一邊唱着吉祥詞兒。蕙娘想低聲刺權仲白幾句,又強行忍住,好容易熬完一套流程,在衆目睽睽下喝了交杯酒……權仲白頓時被一群男丁拉出去敬酒了。女眷們則配合喜娘,開始給蕙娘卸妝。其中權家姑奶奶――楊閣老家少奶奶還笑問蕙娘,“餓了沒有?先同你說,這一桌子吉祥物事,可都不大好吃。”
昔年對楊少奶奶格外客氣,倒未必沒有同今天打個伏筆的意思,畢竟如若乾坤難扭,在權家多一個略帶善意的熟人,倒是比多一個陌生人要好得多。蕙娘沖她一彎眸子,也很坦誠,“就噎了兩個雞蛋,真是餓得發慌。”
“都是這麼過來的!”正踮着腳尖為她拆喜帕的一位少婦便笑道,“明兒就能好生多吃些了――哎喲,真是沉!這鳳冠怕不有六七斤了。”
衆人忙又啧啧稱贊了一番,“真是流光溢彩,美成什麼樣子了!”
“剛才那一擡頭,連我都看呆了去……”
從這少婦的打扮、口氣來看,這位便是大少夫人林氏了,她平素十分低調,一般并不出面應酬,因此蕙娘也是第一次同她相見――雖然是長嫂,娘家也算顯赫,但做派卻如此親切,直令人如沐春風,這多多少少,有些出人意料了。
蕙娘度她一眼,卻不多看,隻含笑低下頭去,露出了新婦該有的羞澀表情。
未有多久,女眷們也都出了屋子各自應酬賓客,留下丫頭們給蕙娘卸了新娘的厚妝、換了沉重的禮服,出乎蕙娘的意料,權仲白倒是回來得很早,她才剛剛梳洗出來,都還沒上香膏呢,他就步履沉穩地進了裡屋――竟是眉目清明,一絲酒氣都無。這對新郎官來說,倒不大尋常。
蕙娘面上稍露疑問,權仲白倒也還不是一點點眼色都不會看,他略作解釋,“我平素從不飲酒,就有,也僅以一杯為限。這個大家心裡都是有數的,也無人逼我。”
“噢。”蕙娘說,她問,“你要先洗還是先吃飯?雖不喝酒,也還是沾了一身的酒味水煙味……”
但凡醫生,沒有不好潔的,權仲白一嗅袖子,自己都露出嫌惡神色,他不言不語,起身就進了淨房,片刻後也換了一身青衣出來――倒是同蕙娘一樣,不要人跟着服侍。
在喜娘唱詞中,兩人又吃了些吉祥食物,便算是新婚禮全。外人均都默默地退出了屋子,隻有綠松、石英兩個大丫環滿面紅暈,勉強在内間門口支持:不言而喻,這往下的時間,便是留給新婚夫婦行周公之禮了……
“都出去吧。”還沒等權仲白開口呢,蕙娘便沖兩個丫頭擺了擺手,“要叫你們,自然會敲磬的。”
兩個小姑娘都巴不得這麼一聲,話還沒落地呢,全跑得沒影兒了。權仲白過去掩了内間的門,他站在門邊,一時并不就動,而是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瞅了蕙娘一眼,用商量的口吻問她,“要不然,今晚就先休息吧?”
話音剛落,蕙娘緊跟着就歎了口氣――她不吃驚,真的,她隻是很無奈。
“您是不是真不行啊,二公子。”她說。“要真這樣,我也就不生您的氣了。您那就不是蠢了,是真好心……”
沒等權仲白答話,她又瞥了他一眼,雖未續言,可言下之意也已經昭然若揭:要是權仲白多少還是個男人,□還堪使用的話,那麼他就完全是蠢了。在焦家蠢,回了權家還是蠢,總之一句話,那就是蠢蠢蠢蠢蠢!
權仲白就是泥人,也總有三分的土性子,他氣得話都說不囫囵了,噎了半天,才又端出風度,同蕙娘解釋。“你我雖然曾有數次謀面,但終究還很陌生。初次行房,女孩兒是最疼痛不過的了,由生人來做,感覺隻會更差……”
雖然還保持了那溫文爾雅的貴公子做派,可說到末尾,他也不禁拉長了聲音,流露出睥睨的神色來:分明是好心,卻被蕙娘當作了驢肝肺……
蕙娘擰了擰眉心,她往後一靠,手裡把玩着兩人喝交杯酒用的甜白瓷杯子,連正眼都懶得看權仲白了。
“新婚不圓房,知道的人,說你權二公子體貼爾雅,不知道的,不是編排你,就是編排我。更會惹得長輩不必要的關心……你以為各屋裡的老嬷嬷都是吃幹飯的?要沒一雙利眼,她們怎麼瞧得出來哪個不安份的丫頭,已經被偷偷地收用了?”
她歎了口氣,不再往下說了。但那失望之情,卻流露得絲絲分明……見權仲白站在門邊不動了,蕙娘隻好自己先站起身來,走到床邊坐下。
“還等什麼呀。”她說,“你要是還行,那就過來――把衣服脫了。”
權仲白猶猶豫豫地,究竟還是接近了床邊……又花了好一會才坐□來,似乎還不死心,“你聽我說――”
蕙娘已經耐心盡失,她握住權仲白的肩頭,隻一扳,便将毫無防備的權神醫扳了個倒仰,腳再一勾,一雙傲人的長腿也被她勾上床來,她乘勢就騎在新婚夫君腰際,慢條斯理地去解他的衣紐。“算了,你不來,我來!”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就一更!
我好放松哦噢噢噢噢,轉圈圈!
大家enjoy~~~~~~~~~~~~~~~~~~~猜猜看洞房會發生什麼事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