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雖說蕙娘沒有直接刑求過他,但喬十七受的那番折磨,本來就是出于她的授意和指使。雖說沒有怎麼用過肉刑,但長年累月地不讓人好好休息,說來也是很可怕的待遇。後來喬十七被她提走去交給良國公,因權季青逃走、良國公和她攤牌等等諸事,蕙娘也顧不上喬十七了。按說,他也不算是沒做錯事,不過以鸾台會一貫的作風來看,很可能他也沒受什麼責罰,就又被保下來回會裡當差了。隻是她再沒想到,喬十七怎麼又到了清輝部做事——他本是同仁堂的三掌櫃,當時都有份一起到沖粹園來接觸蕙娘,身份應當不低,可能也是瑞氣部的鳳主或者中層幹部了。怎麼忽然又從瑞氣部轉到了清輝部去?
要知道,權世赟雖說是北邊鸾台會的大管家,但他主要的權力,也就是集中在瑞氣部和香霧部了,祥雲部、清輝部,一個是自成體系,一個是因為殺傷力很強大,雖說也不是不服調動,但蕙娘聽良國公說過一嘴巴,清輝部更聽的,還是權生庵的調派。喬十七能從瑞氣部轉到清輝部,還擔任鳳主職位,可見這個人不但有本事,隻怕關系也很硬。
喬十七當年曾被蕙娘囚禁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蕙娘更時不時提審他,兩人說來其實也有幾分熟悉,見到蕙娘,他并未流露出多少怨恨,唇邊反而含着笑意,還紮紮實實地給她行了禮,蕙娘道。“喬先生——坐吧。”
喬十七便在蕙娘下首尋了個位置坐下了,他笑着說,“少夫人這聲先生,我不敢當。”
頓了頓,又主動解釋道,“本來是在瑞氣部做事,但當時少夫人把我給帶走了問話,一去就是幾個月,衆人都以為我再回不來,這缺便被頂了。後來家裡發生那樣的變故,少夫人身份上升,我和少夫人有這樣的前情,倒不大好在同仁堂繼續呆着了。祖父便把我調回清輝部,不想,今日又能和少夫人當面說話。”
這話聽來有點微妙,蕙娘奇道,“不知喬管事祖父是?”
喬十七笑道,“老人家對您評價也很高——我祖父上諱生下諱庵,少夫人也是認得他老人家的。”
沒想到這個喬十七,居然也是朝中有人,還算得上是清輝部的半個太子爺了。蕙娘哭笑不得,忙道,“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還真不認得一家人,喬管事别怪我做事孟浪,當時實在是一點都不知情,多有得罪了。”
喬十七看來對往事是毫不介懷,他擺了擺手,“走漏形迹為人識破,本身就是我做事不周到的表現了,走咱們這條路的,誰不是把腦袋别在褲腰帶上呢?會裡做事就這個規矩,少夫人當時就是把我給做了,祖父都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他還開了個玩笑,“不過,這也是因為少夫人沒上肉刑,不然,我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心裡少不得也要恨你幾分。現在卻自然是兩回事了。”
蕙娘見喬十七态度十分真摯,尋思了片刻,也就笑道,“何必還這樣客氣?都是自家親戚,還沒問過大哥真名、排行呢。你看着比仲白要大幾歲——”
兩人便序了年齒,喬十七在族中排行也是十七,他要比權仲白大了幾歲,蕙娘遂以兄呼之,又慎重起身給他親手倒茶,道,“現在仲白還被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讓他賠不是,是有些難。說不得我這裡假意給十七哥賠罪了,您大人大量,别和我們計較。”
說着,便作勢要福身行禮,喬十七慌忙虛扶,卻沒扶住,他便站起身道,“這使不得!弟妹你身份貴重,自己也要樹立起威嚴來,怎好對我一個幹事行禮呢?”
蕙娘到底正經行了一禮,方起身笑道,“什麼身份貴重,說起來大家都是鳳主,也沒有誰輕誰重的。十七哥你這麼說,是在打我的臉呢?”
她賠禮賠得誠心,喬十七糾結了一下,也就道,“好!那我就受了這一禮,從此後,往事誰也别提了,都再别放在心裡!”
以兩人的舊怨來說,喬十七今日的态度,算是十分大方了,蕙娘心裡也是影影綽綽有了數,自然也是分外殷勤,同喬十七再客氣了一番,雙方坐下來談正事時,彼此間已十分友善親熱,那點往事,仿佛真都被雙方給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因董大郎現在焦家囚禁,喬十七便和蕙娘商量,“對這樣的江湖騙子,威逼利誘那都是空的,這種人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如這樣,部裡有個馬老四,也是京裡的地頭蛇,京裡走騙字的江湖人物,來曆沒有能瞞得過他的。再加上香霧部、祥雲部的人脈,要挖出董大郎的底,那是輕而易舉,直接把他家小綁來牢裡一扔,還不是什麼都招了?”
此策粗聽十分利落,蕙娘卻擰起眉頭并不說話,喬十七見了便道,“說實話,我在瑞氣部做事多年,這清輝部的差事,也是才浸淫下去沒有多久——當日那件事後,我畢竟是将養了一段日子。若是弟妹你有什麼别的見解,但說無妨,哪個計策更好,便用哪個辦法。”
蕙娘見他說得真心實意,便也不矯情,痛快道,“十七哥你也是有所不知,這樣的騙子,雖然家财萬貫,但多的是孤家寡人、斷子絕孫的。就有家人,往往也是藏匿極深、遊走不定,要尋到他們的蹤迹,那是談何容易?再說,董大郎背後顯然是有個靠山的,我們行事若不小心,挖不出主使事小,若被抓住小辮子,暴露了兩部,那罪過可就大了。”
這番話入情入理,喬十七聽得連連點頭,望着蕙娘的眼神也有所不同:二十幾歲的年紀,會做生意、會搞鬥争、會玩政治,已是十分厲害,現在連江湖門道都這樣清楚,就她的年紀來說,蕙娘的确是能耐得有些過分了。
“再說,對他我也沒那個耐心來玩軟的。”蕙娘眼中閃過一絲厲色,語氣卻依然是雲淡風輕,“之所以特地請清輝部出手,便是想用點刑。最好,是面上看不出來,可卻又痛徹心扉的那種。”
喬十七神色一動,“鼠彈筝、老虎凳、洗澡、暖身、灌鼻、釘指、水落石出?”
鼠彈筝,是以皮帶抽彈十指關節,初時尚可,數次以後,十指連心、痛徹心扉。老虎凳自不必說了,也是對付關節的,那樣的痛,能令最硬的漢子慘叫連連。洗澡是水刑的别名,暖身要複雜一些,以錫吹成管,盤繞犯人周身,再以滾水澆進管内,至于酒醋灌鼻、針釘刺指,強迫灌水,再踩踏胃部令其嘔吐等等,都是一些痕迹不重,卻極為難受的酷刑。當然,落在行家眼裡,這點痕迹也是逃不過去的,不然,當日喬十七也難逃這些刑罰伺候。
蕙娘想了想,道,“水落石出算了,把他肚子踩破了也活不成。前頭的幾樣,看着使吧,再混上不讓他睡覺的那種辦法,摻着使,不但要讓他把幕後主使者給吐出來,還要他心甘情願地為我焦家做事。這種無賴,許之以利,他随時能把你賣了,倒是讓他痛徹心扉,才再不敢和你抖機靈。”
這些别名術語,要落在等閑富貴女眷耳中,恐怕還以為是什麼遊戲,蕙娘卻是了如指掌,連水落石出的風險都了然于兇。喬十七的詫異之色已難遮掩,他瞧了蕙娘一眼,又笑道,“弟妹說得對,若要他日後聽命行事,倒戈對付雇主,還可配合藥物,把他給徹底唬住了,也不愁他不乖乖聽話。”
對付卑鄙人,用正當手段,好像總覺得出不了氣似的。這麼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用酷烈來對卑鄙,雖說手段太過殘忍,但也着實令人有幾分生殺予奪的快意。喬十七話裡已不由帶了一些得意,蕙娘皺了皺鼻子,笑道,“十七哥果然聰慧靈巧,這我就沒想到——難道世上還真有定時發作的毒藥嗎?我見識卻有幾分淺薄了,你不提,我還真不知道呢。”
她什麼都知道,豈不是顯不出喬十七來了?男人總是有點争勝之心的,喬十七便坦然相告道,“那倒沒有,哪有這麼神的事情,倒是清輝部有獨門手法,可以做出雙層蠟丸,第一層裡是肉桂、生姜等物,第二層卻用巴豆汁泡了糯米。第一層蠟丸薄些,服下後沒多久就能融化,肉桂生姜,止瀉固腸的嘛。第二層裹的是巴豆,又是腹痛大洩的,先給他喂一顆巴豆丸,等他腹痛起來,再投以此物。告訴他這是我們的獨門毒藥,每日定期發作,非獨門解藥不能解。那麼他隻要按時吃下去,先止瀉,肚子也不大痛了,再過上十個時辰左右,第二層蠟殼一破,漸漸的一兩個時辰内又要發作。這樣循環往複,若那人老實一點,就是騙上一年半載都不會出問題的。至于董大郎這樣的人,被我們連哄帶吓地一唬,起碼也要一個月左右才會動疑吧。他若一直都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又還有許多辦法擺布他的話,說不定還真就這麼被蒙住了,對我們深信不疑呢。”
蕙娘倒真是沒聽過這麼妙想天開的騙術,一時不禁聽住了,又道,“我還當咱們會裡,算得上獨門的藥,也就是神仙難救,還有四弟用來藥我的那種新式毒藥呢……”
“神仙難救已經所剩無幾了。”喬十七面上掠過一絲陰影,搖頭道,“桂家那個庶出子,實在是十分狡猾,故作糊塗裝瘋賣傻,也不知他從哪裡尋到了原礦山,借對付牛家的幾乎,一舉将其點明……那本來是祖宗們用來制作鸩酒的,就是在前朝,也隻有皇室宗親能享用此種毒酒。礦石數量本來就不多,這些年來快被開采完了,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餘下的分量,已經少之又少。再說,制造這物事,本來也很容易死人……唉,也是後世子孫不争氣,祖宗留下的好東西這樣多,我們就隻繼承了這一點,為了發展勢力,還要拿它換錢。”
蕙娘忽然發現,喬十七和權世赟比,有個好處——不管局勢怎麼發展,喬十七反正都沒希望坐上鸾台會魁首的位置,不像是權世赟,萬一争位失敗,他還需要鸾台會作為他的退步。所以,雖然權世赟和她更為熟悉,知道的也更多,但他對她的防心一直很重,東問西問,是會惹來他的警覺的。而喬十七呢,不管他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起碼在現階段,他還是有心和她把關系搞好的,兩個人吃茶閑話時,有些事他也不太避諱——也許他也不覺得有什麼避諱的必要——身在局中,看不明白也是有的,喬十七又哪裡想得到,他随口吐出的一句話,對她來說,都是極寶貴的秘辛了。
“那四弟用來藥我的——”她道,“唉,說來,四弟也真是一走就沒音信了。”
喬十七随口道,“那個藥做起來太費時了,而且容易往回追查,再說,見效極快,對宮中人沒用……”
他和權季青的關系,自然是相當不錯的,提到他,喬十七也有點傷感,“和您說句心底話,我們也算是他的死黨了,竟都不明白當日他是如何逃竄出去的,又去了哪裡。隻是這一走再沒音信,看來,隻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用這個身份露臉了。”
蕙娘不能不表态,“他要不再出來,那也好的,大家都太平些,不然,骨肉相殘,始終是人間慘事……”
兩人又唏噓了一番,喬十七也和蕙娘吐吐苦水,“雖說清輝部也是為了家裡的大業,但自從西北那條線斷了,部裡頓覺錢袋太淺,這一陣子,手底下兄弟也有點不服管,乘着幫弟妹做事的機會,我也出來松散松散,不然,成天和那起江湖漢子打官司,我也是頭疼得慌!”
蕙娘也道,“按理,我不該多發議論,但老家那邊,錢也花得太大了。同仁堂這幾年的收益,府裡一個大子兒都沒看着,要不是人口少,好歹又還有點田莊,恐怕連個架子都要支不起來了。”
喬十七瞥了蕙娘一眼,點點頭拉長了聲音,“是啊——就是練出了好兵,沒個好将又有什麼用?咱們族裡缺的不是槍炮,不是兵士,是能打仗、能領軍的将帥……不過,這都是後話了,我先忙活去,改天得了空,再和弟妹好好唠唠……”
蕙娘忙起身道,“我不能送十七哥出去,這件事,麻煩您費心了,我欠您個情——”
把喬十七給打發走了,她回過身來出了一會神,唇邊不禁躍上一縷微笑,正好歪哥、乖哥下學回來,見母親心情不錯,歪哥便道,“是不是那個董大郎,審出結果來啦?”
蕙娘道,“哦,你又知道了?上回讓你想想董大郎的籌謀,你可想好了沒有?看來你還是滿愛上學的,居然一點都不上心。”
歪哥扮了個鬼臉,“說錯了有沒有罰呀?要有罰,我就不說了……”
蕙娘被他鬧得哭笑不得,隻好保證對了有賞錯了也不罰,歪哥便靠在母親身邊,扳着手指頭道,“我問了養娘,十五兩銀子,隻夠我吃十天的飯,買不了多少東西。他費那麼大心思,為的肯定不是錢喽。為的是什麼呢?嗯……嗯,我知道啦,他是想當小舅舅的哥哥!”
他瞥了乖哥一眼,神氣地道,“當哥哥多好呀,弟弟有的都是他的,他的可不是弟弟的。要是給了銀子,他就能出去說,他是咱們焦家人,是小舅舅的哥哥,這樣,小舅舅的錢就是他的了!”
後頭的話,乖哥還不理解,但前頭的話他是聽懂了,并且還很有意見,急得從鼻子裡哼出來,道,“誰是你的東西,我的才不是你的,娘——你瞧哥哥——”
蕙娘被小兒子逗得直笑,這裡大兒子又嚷着要母親來評點他的作業,三人正鬧得歡時,權仲白回來了,一進屋見衆人這樣熱鬧,也是一驚,因道,“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歪哥便忙忙地把來龍去脈告訴給權仲白知道,猶極言蕙娘厲害,“掃一眼那個什麼董大郎,便曉得他在想什麼了!神機妙算,活像是說三國裡的諸葛孔明!”
蕙娘被他誇得好笑,卻也有幾分得意,她望了權仲白一眼,有些示威意味地擡了擡下巴,笑道,“好啦,死小子,你再誇下去,我要成精了。”
歪哥圍着母親跳來跳去,“您還沒說,我猜得對不對呢——”
“這我哪知道啊。”蕙娘一攤手,“人不是還在審嗎,審出來告訴你。”
歪哥頓時有幾分怏怏不樂,垂下頭道,“那還得審多久呢?您還不如等審出來了,再來問我呢。”
“這世上哪有什麼事,是當時就能出結果的。”蕙娘道,“這也是在教你,為人做事要有點耐心、不動聲色……”
權仲白見歪哥聽得極是用心,一雙眼望定了母親,隻是微微點頭,便道,“好啦,你遇事能多動腦筋,也是好事,不但你娘賞你,連爹也賞你,明日你橫豎休息,爹帶你上街玩去吧。”
這樣出門,是不算在他份額内的,歪哥一聽,登時歡呼雀躍,撲到權仲白懷裡又是撒嬌,蕙娘瞧了權仲白一眼,側頭想了一想,拿手指點了點他,哼地一聲,大有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隻是哼完了,又忍不住撲哧一笑,倒讓權仲白有幾分吃驚,眼神在她面上巡梭了好一會,方才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