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回來,總是要擇時過去請安問好的,在謝羅居吃過晚飯,蕙娘就沒回自雨堂,而是讓轎娘們把她擡到了南岩軒裡:除了五姨娘陪着子喬在太和塢住之外,三姨娘、四姨娘都在這裡居住,兩個人彼此做伴,也就不那麼寂寞了。
姨娘們不用伺候太太晚飯,現在已經都吃過飯了。四姨娘那一側裡隐隐也能聽到文娘說話的聲氣――吃過飯,蕙娘還陪母親說了幾句閑話,文娘要比她早到一步。三姨娘也沒做晚課,而是歪在炕上等蕙娘進來說話。
在嫡母跟前,三姨娘不過是個下人,這個面容秀麗性子溫和的婦人,一輩子堅持‘主仆有别’,蕙娘身為主子,也不便和她多說多笑的,免得四太太看見了,又勾動情腸。這一點,兩人心底都是有數的,三姨娘私底下再三和蕙娘強調,“你母親命苦,這輩子兒女是她的傷心事。連喬哥都不放在身邊帶,你就知道她心裡苦了。非但你自己在謝羅居裡不要多搭理我,就連文娘你也要約束好了,别令她和四姨娘過于親近。”
誰肚子裡爬出來的,天然就和誰親近。即使所有子女的嫡母都是正太太,但私底下,多的是庶子、庶女管自己的生母叫娘的。隻有三姨娘,十幾年來,就是私底下和清蕙說話,也自稱為姨娘。對四太太更是死心塌地,從來沒有一個不字,就是前些年清蕙身份最高的時候,她在四太太跟前也從沒有擺過架子――也許就因為這份尊重,四太太對她也很特别,三姨娘屋裡的陳設富貴就不說了,從前每逢節慶,她還能穿着主母賞下來的正紅裙子……五姨娘就沒這個福分了,子喬落地的時候,她已經是半個未亡人。現在焦家的太太、姨娘,都隻能穿些灰青、茶褐衣服。
“聽說這幾天,十四姑娘又闖禍了。”三姨娘和清蕙說話,一般總是開門見山的。“你沒有胡亂插手,說些不該說的話吧。”
“倒還好,教她幾句,也是難免的,卻并沒有管得太過分。”蕙娘一語帶過,又問三姨娘,“在承德住得還安心嗎?那裡幾年沒有住人了,恐怕不如家裡舒服呢。”
三姨娘也是一語帶過,“反正就是那樣,換個地方過日子而已。出去玩了幾次,看了看風景,天色一冷,我們也就縮起來了。唯一比城裡強的,就是不必在太太跟前立規矩。”
她歎了口氣,有些惆怅。“隻是太太自己,最該歇着的,卻沒能一塊過去,真是苦了她了。你随常在她身邊服侍,也要多說些笑話兒,逗得太太多笑一笑,那就是你盡到孝心了。”
私底下提到四太太,還是沒有一句不好,隻有無盡的體貼和感激。蕙娘聽了十七年,真是耳油都要聽出來了,她幾乎是機械地應着,“那是肯定的。”
三姨娘又哪裡看不出來她的敷衍?她老調重提,“要不是太太,現在你還不知道在哪呢。她的深恩,我是還不完了,隻有着落在你身上……這麼大一個家,太太思慮有限,肯定管不過來,你也要多為她出出主意,免得她太勞累了。”
有幾個主子在前頭插手,三姨娘沒能管着多少清蕙的教育,從小到大,她隻強調了一件事,那就是知恩圖報。
當年甲子水患,一縣的人活下來的不上百個。三姨娘那時候才十三歲,家業一夜間被沖沒了,隻留下她一個人坐在腳盆裡,一路劃出了鎮子,卻也是又累又餓又渴,劃到岸邊時,伏在盆裡,連爬出來的力氣都沒有,眼看就要咽氣時。是四太太眼尖,在樓上一指就把她給認出來了:那是焦家鄰居的女兒,街頭巷尾中,曾和四太太撞過幾面。
四爺當時立刻找人,把她從河裡給勾上了岸,細問之下,當時災女迷迷糊糊的,哪顧得了那麼多,立刻就說了實話:焦家當時正是開席時候,全家人都在場院裡,地勢低窪,大水卷進鎮子裡時沖垮了焦家牌坊,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連着去吃喜酒的左鄰右舍一個都沒有跑掉……
四老爺、四太太當時不眠不休趕到下遊不斷救人,本來還指望能救上一兩個族人,卻等來了這麼一句話,四太太當時一聽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肚子裡的孩子就沒保住……當時缺醫少藥的,鬧了一場大病,等回京了找禦醫一扶脈:這一輩子,要生育是難了。
可話雖如此,焦家卻沒有誰怪罪災女。知道她全家毀于水患,孤苦無依,還将她帶進京中安置,教她讀書寫字。甚至在焦家為四爺物色通房的時候,四太太立刻就想到了她:沒親沒眷,就算焦家肯出陪嫁,将來出嫁了也容易為人欺負。再說,天下又有哪戶人家能比得上焦家的富貴呢?這麼一戶人家的姨娘,可要比殺豬戶、跑堂夥計家的主婦享福得多了……小孤女也到了懂人事的年紀,知道這是太太憐惜她命苦,磕頭謝過太太,便開了臉,被擡做了焦家的姨娘,享用起了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
也因為這一番經曆,說不上是感激還是愧疚,三姨娘一輩子,對太太還比對蕙娘更上心。再加上四姨娘也是太太身邊僅剩的陪嫁丫頭――當時陪着四太太一道出門辦事――自己又沒有兒女,焦家的妻妾關系,一直都是非常和諧的。三姨娘同女兒講知恩圖報,四姨娘更務實一點,同女兒講投資回報。蕙娘和文娘都把嫡母擺在姨娘前面,四太太總算有所寬慰。
不過,很多事情,也還是隻有親母女之間,才說得出口。
“身份變了,态度也要跟着變。”清蕙就從來不會這麼直接地和四太太擡杠。“這不是您教給我的嗎?現在又要我多為太太分憂……就現在這樣,太和塢還嫌我礙眼呢,我要敢重新管起家裡的事,她還睡得着覺嗎。”
三姨娘神色一動,“怎麼,她不是和我們一道去承德了嗎?難道還給了你氣受?”
――竟是隻聽清蕙的語氣,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蕙娘的城府,即使有七分是教的,沒有三姨娘生給她的這三分底子,也始終難成氣候。
“她人是不在,可胡養娘還在嘛。”清蕙稍微說了些府裡的事情,“還有文娘、蓮娘……”
三姨娘聽得大皺其眉。“你就不該提這個橘子的事,你自己說文娘一套一套的,怎麼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明白了?都是尖子,非要分三六九等,争個閑氣,隻能壞了一家人的和氣。”
這是正理,清蕙明白,她自己曾幾何時也是這樣想的。要出嫁的人了,和娘家無謂計較那樣多。有些事情能忍就忍了,忍一時風平浪靜――
但她能忍别人,并不意味着别人能夠忍她,自從重活一次,焦清蕙無時無刻不用血淋淋的事實提醒自己:你不步步主動,占盡先機,就永遠都鬥不過藏在暗處的小人。潑天的富貴也好,傲人的容貌也罷,過人的手腕、牢固的寵愛,有時候,還比不上一貼不明不白的毒藥。有人想對付你的時候,她根本都不會在意你能忍不能忍。
當然,這也不是就說做這件事的人就一定是五姨娘。但不管怎麼說,眼下看,還是她的嫌疑最大。
就不知道她為什麼會挑在那時候下手,那時候親事早定,自己展眼就要出嫁,按理來說,是不會再礙她的眼了……
“人都有賤骨。”她淡淡地說。“不懲一儆百,将來自雨堂的處境隻有更艱難。與其到時候再來大開殺戒,不如現在輕輕巧巧,就把人給發落了。大家心裡存個畏懼,行事沒那麼難看,倒都能保存體面。”
這也是正理,三姨娘沒吭聲。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約束蕙娘:正經約束、管教蕙娘,那是老太爺、四太太的事,輪不到一個姨娘來多嘴多舌。“蓮娘怎麼和你說的,你細細地和我說一說!眼下,你還是要多關心你的婚事,如何能說個妥妥當當的好人家,那才是最要緊的事。”
蕙娘隻好把蓮娘的幾句話給複述出來,三姨娘聽得很入神,又問她,“你是見過何芝生的吧?這個小郎君,人怎麼樣。”
蕙娘默然片刻,艱辛地憋出了兩個字,“還成。”也就不說什麼了。
即使是這樣,三姨娘也很滿意,“能讓你這麼說,這個人想必是極好的。”
她看了女兒一眼,不覺歎了口氣,便壓低了聲音,“太太性子軟,太和塢的那位也算是有些本事。乘着老太爺身體還好,親事能辦就早辦了,你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以三姨娘的性子,這已經是她對五姨娘能說出的最重的話了。清蕙心中一暖,她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姨娘,我心裡有數呢,您不必為我擔心。”
既然說到了親事,她不覺就又想到了焦勳。
從前那一世,在書房前的事她沒有和任何人說,當時四周似乎也沒有誰能看到。可焦勳之後立刻就從府中消失,清蕙思前想後,隻能猜測是祖父透過窗戶恰好望見。這一次,她沒犯那樣的錯誤,但如何安置焦勳,始終也是麻煩事。
兩個人自小經常見面,也不是沒有情誼。從前她對焦勳也還算得上是滿意的……一個贅婿,用不着他太有雄心、太有能耐,能把家業守住,安心開枝散葉,就已經相當不錯了。可現在身份變化,再反過來看,就覺得作為一個管事來講,焦勳實在是太有能耐了一點。自己出嫁後,恐怕宅子裡很少有人能鎮得住他。
“還有件事,想和您說呢。”思前想後,清蕙還是開了口。“阿勳哥――”
這三個字才出口,三姨娘頓時坐直了身子,一臉的警覺,好像清蕙要說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兒一樣。蕙娘看在眼底,不禁有幾分好笑。“阿勳哥今年也二十多歲了,您也知道他的情況,是沒有賣身進來的,仍算是個良籍,不過是鶴先生的養子罷了。現在還在府裡幫忙,好像也不大像話……我想,他反正知書達禮的,倒不如令他回原籍去,用回原來的姓試着考一考,能考上,也算是有了出身,不能考上,給他買個出身來,将來在官場要能進步,對子喬,甚至是文娘,都是有幫助的。”
這思慮正大光明,考慮入微,三姨娘還有什麼可說的?她歎了口氣,“也好,再讓他呆在京城,對誰都不好……這件事,你不方便說的,還是我對太太開口好些。”
兩人說話,真是絲絲合縫,不必多費精神。因時日晚了,也快到蕙娘休息時辰,再說了幾句話,蕙娘便起身告辭,三姨娘送她到門口,一路殷殷叮囑,“還是以你的婚事為重……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小看,也不要放松。”
千叮咛萬囑咐,終于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我就是擔心你這個性子,太要強了,誰能令你服氣?你要抱着這個心思去看人,自然是這也不好,那也不好……”
蕙娘現在擔心的還真不是這個,這個她擔心了也沒用,她一邊敷衍着生母,一邊就披衣出了回廊。
上轎時偶然回望,卻見三姨娘一手撩着簾子,就站在門檻裡望着她,同清蕙極為相似的臉盤上挂了一絲微笑――兩人雖然在一塊住,但清蕙回自雨堂,三姨娘竟似乎還有些不舍。
不知為何,這一笑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戳進了蕙娘的心窩,她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止住了心頭翻湧的情緒,隻是對三姨娘微微一笑,便鑽進轎内。由得經過精心培育的女轎娘們,将轎子穩穩當當地擡了起來。
而清蕙呢,她望着窗外移動着的景色,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一回,你要是再死了,對得起誰,你也都對不起她。”
回到自雨堂裡,她罕見地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站在窗前默默地出了一回神,将心頭幾大疑問都理清了頭緒,這才敲一聲罄,喚來綠松。“你親自去南岩軒,找符山說幾句話。”
符山是三姨娘身邊的大丫頭,對自雨堂,她從來都恨不得把一顆心掏出來,比起一向與世無争、與人為善的三姨娘,她更聽蕙娘的話。
綠松不動聲色,“這麼晚了,也不好漫無邊際的瞎聊吧?”
“誰讓你瞎聊了?”蕙娘白了她一眼,“你問問她,五姨娘在承德住的時候……有沒有什麼異樣的舉動――問得小心一點,别讓人捉住了話柄。”
會這麼問,似乎是要打算對付五姨娘了。綠松有些不以為然,但看蕙娘神色,也不好多說什麼,她默默地退出了屋子。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了點點滴滴的細雪,比起溫暖如春的自雨堂,外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這潔白的雪花落在泥地上,很快就化得一幹二淨,蕙娘隔着窗子,出神地凝視着這一幕,她的臉透過晶瑩的玻璃窗來看,就像是一張畫,美得竟有些非人的凜冽與凄清。
綠松沒有多久,就踏着新雪回了自雨堂。
“我一問,符山就竹筒倒豆子。”她眉頭微蹙,顯然也有點不快。“她竟猜姑娘是從三姨娘臉上看出了端倪――據說,五姨娘在承德,性子比較大。有一天晚上,和三姨娘閑聊的時候,也不知說了什麼,三姨娘回到屋子裡,還掉了一夜的眼淚。那丫頭心底正不服氣呢……”
從前想着要忍,也就沒多過問太和塢的事,自然不會派綠松去和符山說話。三姨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瞞得滴水不漏,自己是一點都沒有察覺……
清蕙久久都沒有說話,可她身周氣氛,竟似乎比屋外還冷,綠松望着她的背影,多少有幾分心驚膽戰,過了一會,她嗫嚅着說,“姑娘――”
“五姨娘這個人,”蕙娘卻開了口,她慢慢地轉過身來,唇邊竟似乎挂上了笑,聲調還是那樣輕盈矜貴。“真、有、意、思。”
沒等綠松回話,她就走向桌邊,“把她們都打發出去吧,你把文房四寶取來,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又掃綠松一眼。“隻能你一個人聽。”
綠松心頭一緊――看來這一次,太和塢是真正觸動了十三姑娘的逆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