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權仲白說她動搖胎氣,也許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下台階,也許是真有其事,反正第二天起來,蕙娘真覺得腰背有點酸痛,她吓得連忙卧床休息,也不敢出門。隻派人去娘家把焦子喬和三姨娘接來說話――雖說三姨娘身為妾侍,是沒有上門探親的資格的,但以蕙娘如今在權家的身份地位,自然沒有人會多話的。
焦子喬如今也進入了拔個子的年紀,大半年沒見,和一株小松樹似的猛長了一截,他本來生得就好,這會越發是唇紅齒白,大有俗世少年郎的風範。最好的是他氣質馴順乖巧,看來很有大家子弟風範,卻又不至于過分木讷。見到姐姐、姐夫,他頗為親熱――蕙娘離京的時候,把什麼都給他安排好了,她人雖然不在京裡,但對喬哥的考核那是根本就沒有停過,喬哥的日子倒是比她在京時還要難過。現在看到姐姐回來,當然高興,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又笑道,“又要當舅舅了,這個小外甥,和我年歲差得多,我這個舅舅做起來才有點滋味呢。”
一屋子人都笑了,蕙娘盤問過喬哥的功課,也不說滿意,也不說不滿意,喬哥不免有幾分惶恐,還是三姨娘為他說了幾句話,道,“這孩子聽話着呢,成天都在家上課,并沒耽誤功課。也就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出去逛逛廟會。”
一邊說,一邊望着喬哥笑,喬哥蓦然紅透了臉,垂下頭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蕙娘倒是有點吃驚了,她看了三姨娘一眼,先不問話,大家說了一會,她便打發喬哥,“外頭玩去吧,大人有事要商量。”
喬哥并不走開,還站在當地,他看了三姨娘一眼,嗫嚅道,“姐,你說的是姨娘的婚事吧?”
蕙娘微微一怔――三姨娘的婚事,她沒有瞞過喬哥,喬哥雖然愀然不樂,但也沒有異議。她點頭道,“确實是,現在祖父和娘的孝期都要滿了。姨娘出了孝以後就會發嫁,怎麼,你――”
“我想……”喬哥垂下頭吃吃艾艾地說,臉都紅透了。“姨娘照顧我好多年,頭前四姨娘去的時候,我心裡且還很過意不去呢,早知道,讓她多帶些念想走了。如今三姨娘要嫁人了,我想由我們家賬上給出陪嫁,可這件事,也不知道該找誰說去。我和梅叔說了,他讓我問您的意思。”
三姨娘臉嫩,一聽喬哥說到自己婚事,臉早紅得能滴下血來,聽喬哥這樣一說,顯然又有幾分感動,眼眶已紅了半邊。就連蕙娘,亦有幾分觸動,頓了頓才笑道,“你有這個心是很好……那姐姐就把半邊家當,都給姨娘陪嫁走了?”
喬哥也知道蕙娘在開玩笑,隻笑道,“您說什麼那就是什麼。”
說着,便起身告退出去,三人把他目送走了,三姨娘方欣慰道,“這孩子是真的長大了,我這回出門子,才真正放心了些。”
也不說自己的婚事,因又歎息,“隻是他今年也十一歲了,再過兩年就該說親,我卻等不到他娶妻生子的那一天。說來,也實在有些對不起地下的姐姐。”
因又不免唏噓了一回,權仲白和蕙娘又勸了一回,權仲白便也起身出去,蕙娘和母親說些操辦婚事的細節。這件事她是指定廖奶公把總給三姨娘操辦的,如今事事都已準備齊全,那邊知道了三姨娘的身世,哪裡還不是又驚又喜?連連催着想盡快成親,三姨娘一直拖着沒定日子,就是因為蕙娘在外沒有回來。現在好容易她要回來住幾個月,連忙要過來和蕙娘商議時間。她因絕不想大辦,堅決不要蕙娘過去吃喜酒,隻讓她安心養胎,到時候派個丫鬟過來也就罷了。蕙娘雖明知這對三姨娘來說也算好事,但亦不免有些失落,因歎道,“日後再見面,您就不是我的姨娘了。”
三姨娘道,“那我也是你的生母,日後身份改了,倒是能經常上門來看看你,也不必守那些大戶人家的規矩。隻要你不嫌棄我門第低,不配踏你們家的門檻,我天天來。”
的确,放出去以後,她就不算是焦家的人了,再做什麼事,都不需要顧忌焦家的名聲。從前三姨娘連蕙娘這裡都不願意常來,便是因為守寡的姨娘經常出門,被人知道是要說閑話的。
蕙娘半開玩笑地說了一聲,“我還嫌您門第低?我是從您腸子裡爬出來的,您現在不是焦家的姨娘了,按理,我該叫您一聲娘才對――”
三姨娘猛然一怔,半天都沒說出話來,過了許久,才垂頭道,“這個更不能喊了,你是焦家的姑娘,怎麼能喊個外姓人做娘呢……”
說着,亦不免輕輕地歎了口氣,蕙娘也被她帶得有幾分感傷:以三姨娘的為人,即使四太太去了,她也不會認下這個字眼的。可自己的女兒就在跟前,卻不能認下她口中的這個娘字,但凡是女人,誰不知道這裡頭的滋味并不好受?所幸三姨娘還有機會生兒育女,将來總有人能喊她娘親。這卻又要比在焦家那座錦繡牢籠中終老,要強得多了。
她沒有再提這話,而是轉而笑問,“剛才您拿什麼打趣喬哥,倒是惹得他都紅透了臉。這節慶日子裡出去逛廟會,難道還有什麼說頭?”
三姨娘面上也跟着露出了笑意,“你是不知道,他出去逛廟會,那都是和人約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和人家聯系上的,反正啊,每回廟會,喬哥都去找桂家的小公子跟着一起,自從天津桂總督南下以後,總督太太就回京城來住了。他們家幾個孩子當然也不例外,反正啊,每回喬哥身邊,少說都有三個桂家人……”
楊善桐也就是兩個兒子,這第三個桂家人,也不像是桂含春的庶子,這麼說,應該是桂大妞不會有錯了。蕙娘也不禁會心一笑,因道,“您還說看不到喬哥娶親生子,為他挂心這個,你瞧他自己不知多會為自己打算。您還擔心個什麼勁兒啊?”
“這不是許家對桂家那個大小姐也有意思嗎?”三姨娘對這事看來是真的上了心,連這事都知之甚詳,她和蕙娘又嘟囔了幾句,因怕蕙娘疲憊,方才住了嘴。因又和蕙娘商量着定下來婚期――就在半個月以後,便帶着喬哥回去了。
從京城到山東某縣,來回怎麼也要十天半個月光景,蕙娘因令幾個丫頭見機行事,不可貿然和王家撕破臉皮,料着她們辦事也不能很快,因此過去十多天尚未得到消息時,也還不太心焦。一展眼就過去了十多天,楊善榆那裡要做七七并正式出殡安葬時,蕙娘的身子也算是将養恢複得不錯了。她問過權仲白,得了他的許可,便和他一道,去參加楊善榆的葬禮。又令人設了路祭,也算是給他添添熱鬧。
一般說來,像她這樣身份,又是雙身子,什麼紅白喜事不參加,别人都說不出什麼來。頂着剛顯懷的肚子過來緻祭,那顯然是看在楊善榆和權仲白的交情上,楊善榆妻子蔣氏不說了,他的姐妹兄弟都特别過來陪着蕙娘磕頭,姐妹們在帳子裡,兄弟們就在帳子外。蕙娘行過禮起了身,楊善桐便上前引她進後頭休息,因還對她抱歉說道,“今天過來的人太多了,屋舍又細小,恐怕不能給你安排靜室休息。少不得在屋内擠一擠吧。”
她雙目紅腫、形容消瘦,若是被她丈夫看到,估計是免不得好一場心疼了。蕙娘見了,都很同情,她是忙過喪事的人,老爺子和四太太都過了頭七就下葬了,就是這樣還熬得瘦了不少呢,這麼四十多天地忙下來,還不得脫一層皮?她剛才看着蔣氏還算好,倒是幾個兄弟姐妹都是打熬得不成樣子,連從外地趕來的楊老爺,楊善榆之父,都顯得蒼老疲憊,就沒一個人是神完氣足的。
她因到得晚,估計後頭也沒什麼客人了,便拉着楊善桐道,“那你不如陪我坐一會,好歹也歇一歇。”
說着,兩人便進了内堂休息,那裡一屋子内眷,本來正叽叽喳喳地說話,雖然受場地限制,不能看戲、耍百戲之類的,但也是言笑無忌,沒什麼悲戚之氣,倒是見到楊善桐和蕙娘進來了,都露出尊敬之色,知道蕙娘身上沉重,忙把她們讓到僻靜處休息,一屋子人也都不敢說話。
楊善榆畢竟品級不高,在京裡除了幾戶親眷以外,主要來往的都是他那幫子搞雜學的師友,這些人和蕙娘等人自然是格格不入,她們不敢來和蕙娘、善桐說話,蕙娘也覺得被她們看得很有幾分不自在。才坐了一會,便和楊善桐使了個眼色,兩人索性走到蔣氏卧室裡去說話。這裡倒親近了一些,蕙娘方對她說了些桂含沁的平安,又道,“本來回京應該上門來陪你說道說道的。不過我身上不好,你家裡也有事……這回怎麼沒見到伯母呀?”
“她就沒能過來。”楊善桐面上掠過了一線陰影,“才知道消息就暈過去了,現在還病在床上,都起不來……爹差點都不能過來,要不是病情穩定住了,說不定就跟着過去了。”
她和母親的關系是有些微妙的,可現在說起母親的病情,語氣中的傷痛和心疼又不似作僞,蕙娘拍了拍她的手臂,輕輕地歎了口氣。楊善桐抹了抹眼睛,強笑道,“讓你見笑了,我這一陣子,心裡煩得很,動不動就想大喊大叫地。唉,偏生含沁現在又不在……”
過分的疲憊和悲傷,是很容易叫人失控,蕙娘也能理解楊善桐的感覺,她安慰了楊善桐幾句,又道,“确實是天妒英才,實在可惜了,若是健在,我看子梁日後必定青史留名的。”
“我倒甯願他不曾青史留名。”楊善桐的眼圈又紅了起來,她搖頭茫然道,“倒甯願他還是那個結結巴巴的榆木疙瘩……娘總盼着他出人頭地,出人頭地,又有什麼好?”
她忽然有些受不住了似的,低下頭狠狠地拿手背抹了兩把眼睛,又擡起頭啞着嗓子道,“不瞞你說,自從知道哥哥去世,我心裡就難受得很。以前……以前家裡那個樣子,娘什麼都是為了他,我也好,姐姐也罷,一生都要圍繞着他來安排,我心裡有時候也很恨他,可現在他去世了以後,我又比誰走了都失落。以前我想,他是哥哥我是妹妹,憑什麼我什麼事都要順着他,什麼時候都要照顧他,他又并不真傻,可現在他走了我才知道後悔,是我沒好好照顧他。我知道他和媳婦不親,嫂子也未必能約束得了他,我為什麼就沒有多管管,多用點心呢?我娘要在,肯定會這樣埋怨我,我也肯定會和她吵起來,可我明知她說得沒理,明知我不是為她而活着,現在我自己心裡又過不去,總覺得我是應該照顧他的,我應該多犧牲一點,多服務他一些……”
這麼長篇大論語無倫次的發洩,讓蕙娘都有些說不上話了,她心底,亦不能沒有一點感慨:楊善桐好歹還是站出來反抗了母親,現在這樣感慨,多少有點求全補償的心理,她呢?卻是心甘情願地為喬哥奉獻了自己的婚事。這些事,你不去想就不會痛苦,真要計較起來,這種憤怒和委屈,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唯有傷口相似的人,才能互相舔舐一下。
輕輕地拍了拍楊善桐的肩膀,低聲道,“别多想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我放不了手。”楊善桐抽噎着輕聲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你知道嗎,要是哥哥去世是為人所害,那也罷了,我用盡一切力量,也要讓那人付出代價。可他就是這樣去了,我連想怪罪,都不知道去怪罪誰,我心裡真是難受得說不出話來。我本該好好照顧他的,本該是我為他付出,可我們之間,隻有他對我好,我對他卻……卻……”
她說不下去了,隻是直搖頭,過了一會,又低聲道,“含沁若在,那就好了……我總是不相信這事就這麼簡單,人就這麼去世了……我就是沒法接受!”
說着,便握住蕙娘的手腕央求道,“神醫的話,我是不敢不信,也不好多問,但――”
兩家關系不同,蕙娘對她,自然也不同于别人,她不待楊善桐多說什麼,便許諾道,“這事我得空一定細問他,若有隐情他沒說出口,我知道了,肯定給你送消息。”
楊善桐方才略略平複了心情,仿佛又燃起了希望似的,沖蕙娘點頭勉強一笑,便又擦着眼睛說,“好了,前頭也該來客了,我去把姐姐替下來休息休息……”
雖說生前官位不顯,但死後卻是十足哀榮。楊善榆是第一個葬進皇帝給自己勘探督造的陵墓群的大臣,在規劃出的陪葬位中,占據了一個很不錯的位置。也許是因此,來送葬的達官貴人也有不少。聯上這四十多天的法事,也算是這些年京裡罕見的熱鬧喪事了,勢必能在京中人口中傳誦很長一段時間。蕙娘等人送葬回來,也有幾分疲憊,她回家就上.床睡了。過了一個多時辰這才醒來,才醒來,外頭就有人進來回報,“綠松、香花等人都已經回京了,隻留下石墨在文娘身邊貼身伺候。”
蕙娘連床都不起,靠着就叫綠松立刻進來。等她進了屋子,先看臉色,見除了風塵仆仆以外,别的還算平靜,她便直接問,“孩子沒了吧?”
綠松點了點頭,未曾說話,蕙娘接着又問,“姓王的搞掉的?”
綠松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情況也有點複雜……”
蕙娘便跳過不問,又道,“那人呢,沒事吧?”
“從前有事的,孩子沒了以後倒想開了。”綠松不愧是她的心腹,知道蕙娘把她叫回來,就是要将此事追究到底,她絲毫未曾遮掩,擡起頭平靜地說,“十四姑娘不想和姑爺繼續過了,想請您幫她離開王家。”
蕙娘不禁擡了擡眉毛,她低沉地說,“她總算是想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