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的最後一天,中國駐愛爾蘭大使驅車來到利默裡克“森林宮殿”,專程拜谒國王約阿希姆一世陛下,順捎送上一盒蒙頂茶交道打得多了,中國人便也熟悉了這位歐洲君主的喜好憎惡,不敢再以瓷器名畫這類古董或是日占區的特産相送。這蒙頂茶雖沒有西湖龍井、蘇州碧螺春、福建鐵觀音這般名氣大,但也是茗中佳品,成為皇室貢品已有千年曆史,在中國享有很高的聲譽。大概是覺得區區一盒茶葉不足以體現出他們的誠意,這位王姓大使還别出心裁地帶來了一位據稱是茶道大師的老者以及一套樣式古樸的茶具,現場為愛爾蘭和威爾士的雙料國王煮制香茗。
大師泡出的茶果然是滿屋留香,喝過之後清心養神,讓人很是惬意。夏樹心裡當然清楚,對方這般讨好,無外乎是有求于己。其實自日軍拉開侵華序幕以來,愛爾蘭一直在國際場合抨擊日寇、聲援中國,并多次在國聯發起了制裁日本的提案。十多年來,愛爾蘭通過貿易、貸款乃至無償援助等方式向中國政府提供了支持,包括促成歐美國家援助中國一百萬支春田步槍和十億發子彈,派出技術團隊幫助中國重建空軍等等,所以被中國民衆親切地稱為“愛爾蘭兄弟”,而執掌愛爾蘭大權的國王陛下連同他的大臣們也成了國民政府極力巴結讨好的對象。為了拉攏關系,國民政府在愛爾蘭首都設立了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派駐機構,這個機構專門打探愛爾蘭高層人士的性格喜好,想方設法幫助中方外交官員與之結交,然後各種禮物不要錢似得往外送,這确實對拉近兩國高層關系起到了那麼一點點作用。不過,愛爾蘭的綜合實力和國際地位雖然在不斷提升,但它終究隻是個人口不足千萬、領土不滿十萬平方公裡的歐洲國家,對亞洲事務的幹涉能力微乎其微,何況日寇狂妄至極,無視國聯的敦促與制裁,愛爾蘭隻能通過各種辦法間接支援中國軍民的抗戰事業。
日蘇停戰後,抗戰形勢急轉直下,在歐美聯手仍無法遏止日軍侵華步伐的情況下,國際社會普遍認為中國的全面淪陷隻是個時間問題,領導抗戰的國民政府及其軍隊、民衆也對抗戰前景感到悲觀絕望,人們甚至開始公開讨論全國淪陷後的生計問題,那些達官貴人或與日方暗通款曲,并且美其名曰曲線救國,或想方設法離開川蜀之地,前往歐美國家落腳。
見夏樹對新茶很滿意,戴着一副圓框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王姓大使忙不疊地道出來意,國民政府希望愛爾蘭出動他們的遠程轟炸機部隊,在蘇俄南部機場與重慶、成都之間往返,協助中國政府轉移人員物資,為他們日後發起反攻、實現光複大業保留火種。
就技術而言,中國政府的設想是完全可行的,但這樣的轉移行動不得不考慮人力物力投入以及安全性的問題。夏樹依據自己的經驗判斷,若以空運的方式幫助中國政府完成轉移三萬軍民和兩千噸物資,需要耗費至少兩萬噸航空燃料,而且高強度的飛行任務會大大縮短轟炸機的使用壽命,非戰鬥事故率估計在四成以上。
裝備損失了可以再造,人員損失了也可以再培養,真正讓夏樹不爽的是,經由空運轉移的人員和物資當中,有多少是作威作福的官員貴婦,有多少是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那些對光複大業更具價值的科學家、技術員、精兵猛将乃至于滿腔熱血的學生們,又有幾個能夠搭上這趟航空快車?
躊躇良久,夏樹道:“我可以幫助中國政府從尚未被日軍占領的地區撤離人員,但必須以科學人才、技術人員、功勳軍人、優等學生為主,政府官員所占比例不得高于百分之十,撤離人員的數量不設上限,但我們一旦發現有人魚目混珠,這些人将會被驅逐下機,明白嗎?”
王姓大使猶豫了一下:“陛下的要求非常合理,我會如實向委員長轉達,相信委員長一定會同意的。”
“這是一方面。”夏樹道,“另一方面,要實施這個計劃,貴國政府需在新疆中西部地區建立至少一座機場作為應急之用,并保證成都以西的機場能夠持續使用,這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王姓大使想了想:“做到這兩點很難,但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
“此外,我隻能代表愛爾蘭王國接受貴國政府的援助請求,最終能否成行,還有待我國與蘇俄政府就借用其南部機場及陸上交通事宜進行協商,相關籌備最快也需要兩三個月時間。”夏樹此處有後話沒說,那就是以國民政府目前的狀況,能否再支撐兩三個月,恐怕還要打個很大的問号。
當然了,這個問題王姓大使是無法回答的,即便是執掌重慶政府的那位光頭先生,眼下也回答不了。大散關戰役結束後,日軍先遣部隊迅速撲向漢中,針對中方防線的空襲則早已展開,如今的形勢不禁讓人想起蜀漢末期,蜀軍據守劍閣天險,不料被魏将鄧艾出奇兵偷襲陰平,結果一敗塗地。
稍稍停頓了一下,夏樹繼續道:“據我所知,新疆地區目前可通行汽車的裡程有數千公裡,雖然多為簡易公路,而且遠未形成完備的路網,但以我之見,通過陸路運輸大量轉移人員物資還是較大可行性的。貴國若集中投入人力物力用于緊急修建公路,盡快修成川蜀至北疆的陸上通道,我國願無償援助千輛汽車、萬噸燃料,并設法招募、培訓駕駛人員。車輛、燃料、人員經船運抵達俄國,再由陸路進入貴國境内,最快隻需一個月。”
王姓大使連連點頭道:“築機場,通航線,修道路,辟蹊徑,兩線并進,雙管齊下,陛下的眼界确非常人可及!”
夏樹沒有應話,以中國政府目前的資源與技術,在偏僻之地修築機場和修建道路都是難度頗大的工程,眼前這位王姓大使顯然沒有充分考慮到兩條路徑所面臨的難處,足以體現出國民政府當下的官僚風氣何等糟糕,跟這樣一個政府合作隻能是效率低下,事倍功半。換做是兔子黨,有那一百萬支步槍和十億發子彈,沒準已經讓日寇陷入人民戰争的汪洋大海了,豈會像現在這樣落得要流亡海外?
一切皆有可能。
接下來,這位口才不錯的王姓大使滔滔不絕地講起了國民政府宏偉的曲線救國設想:如果前線将士能像在大散關戰役中的表現一樣守衛各處關隘,遲滞日軍三四個月乃至半年時間,他們準備轉移百萬軍民,大部分人将在蘇俄的庇護下等待反攻的時機在他們看來,歐美與日本遲早會有一戰,屆時中國軍民将内外呼應,收複河山。
可惜王大使時而豪邁、時而铿锵的語句并沒有引起在場兩人的共鳴,無論是見多識廣、務實去華的愛爾蘭國王,還是一臉滄桑、愀然不樂的茶道大師,都對這種誇誇其談的官腔沒有半點好感。
好容易等這家夥說完了,夏樹淡淡地反問說:“這是你們委員長制定的英明計劃麼?”
王大使顯然沒有領會對方的用意,他得意洋洋地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夏樹輕啜了一口杯中的熱茶,緩緩說道:“二十多年前,數十萬忠于沙俄皇室的俄國軍民穿過茫茫西伯利亞前往遠東地區,也是想要等待反攻複辟的機會,結果他們隻堅持了短短數年就被蘇俄軍隊徹底剿滅;前幾年,英國皇室和政府匆匆流亡北美,他們試圖通過本土遊擊戰來牽制同盟國的軍事力量,并寄希望于在大西洋扭轉形勢,結果美英海軍一敗塗地,英國皇室隻好放棄他們一直以來的頭銜和地位,在寒冷的加拿大安甯度日……大使先生,我舉這兩個例子并不是想要打擊貴國進行流亡抗戰的決心,而是想要提醒你們,政權流亡是一條充滿艱險的道路,沒有足夠的毅力和堅定的信仰是很難成功的。”
王大使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架:“如果沒有足夠的毅力和堅定的信仰,我們如何能在外援基本斷絕的情況下,獨力抵擋日本軍隊狂風暴雨般的進攻長達三年多呢?”
以夏樹建立愛爾蘭王國并使其發展成為準一流強國的經曆,完全有資格教訓眼前這位大使:若是他們真有那樣的毅力與信仰,就應該利用停戰的三年時間好好整頓國防,編練部隊,而不是鬧哄哄的争搶地盤、排擠旁系,一開戰又被日本人揍了個滿地找牙。有道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般糜爛的官場風氣、麻木的民心民智可不是憑某個人的決心和意志就能夠解決的,往往要将原有秩序推倒重建才能起到成效。
“話說回來,你們為何不願在大西北建立據點,謀劃防線,利用那裡特殊的地理條件步步阻擊日寇?隻要你們在國内堅持抗戰,日寇扶持的僞政權就無法得到國際社會的認可,國聯針對日本的制裁也有足夠的理由進行下去,我們也将通過蘇俄邊境向你們提供源源不斷的支持。”
王大使遲疑了一下:“聽說國防最高委員會曾經讨論過這個方案,可能覺得大西北一無工業基礎,二無民衆基礎,而且氣候特别惡劣,所以最後被否決了吧!”
聽完之後,夏樹無言地搖了搖頭,這樣的政權踏上流亡之路,時間稍長,還會有反攻複興、重掌政權的機會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