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月色收斂,星光消無,相隔數米僅能辨出人影,而在位于科恩半島東部的海濱小鎮克裡基厄斯,幾根刺眼的光柱射向蒼穹,在深邃的天幕留下若有若無的圓形光斑,也給地面上的人們提供了額外的光線。
幾個小時前,狂風驟雨般的炮擊如煉獄之火,無情摧毀了這個美麗恬靜的度假小鎮。由于是戰争爆發首日,許多平民還沒來得及疏散,駐紮及後續增援的英軍部隊亦在炮擊中死傷慘重。
回望在上一場大戰中,英國本土還未曾遭到過如此兇狠毒辣的摧殘。
于是乎,那個每年迎來送走數十萬旅客的火車站被燒成了一堆灰燼,穿城而過的鐵路線遭到破壞性的打擊,一發重磅炮彈就足以将十數米範圍内的鐵軌連同枕木撕成碎片,然而短短幾個小時,坍落在鐵路線上的瓦礫碎片基本被清理一空,幾個巨大的彈坑被填實,覆以新的枕木和鐵軌,一節節模樣猙獰的列車炮依次擺開,一根根巨大的炮管傲然昂起……
“最後五分鐘準備!所有人加快速度!牢記操程,注意安全!”
一名頭戴平沿鋼盔、身穿卡其色軍裝的中年軍官宛若一隻鬥志高昂的雄雞,昂着下巴,挺着兇膛,雙手背在身後,用不遜于男中音的渾厚聲調和抑揚頓挫的倫敦腔調提醒忙碌中的官兵們,留給大家的時間已經很少很少了。
每一門列車炮都是一件精密複雜的機械,需要十幾二十名訓練有素的軍人才能順利運轉,而檢查部件、校調諸元、裝填彈藥,每一個環節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更何況敵軍白晝轟炸、夜間炮擊,使得北威爾士地區的鐵路系統瀕于癱瘓。為了讓這些列車炮順利開抵科恩半島,英軍工程部隊以及緊急抽調的鐵路工人徹夜忙碌,總算不負重望地完成了這個艱巨的任務。
五分鐘的時間未及一半,遠處突然傳來了震天動地的轟響聲,重炮開火所産生的炮焰頓時染紅了天際,強烈的震感經由地面傳遞到了人們腳下,炮彈劃過頭頂的嘯聲轉瞬即逝。
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裡的工作轉頭張望。
巨大的隆響一聲接着一聲,前後總共響了六次,知情者心中了然,這定然是那六門代号mk11的343毫米超重型列車炮發威了。它們所使用的炮身全部取自于被擊沉在泰晤士河口的喬治五世級戰列艦“阿賈克斯”号,而且使用的是1914年以前生産的彈藥――按照當時的标準,英國海軍所儲備的大口徑炮彈嚴重短缺,所以海軍部在開戰後立即向軍工廠發去了緊急訂單,幾個月之後,油光發亮的炮彈堆滿海軍倉庫,與之匹配的戰艦數量卻急劇減少了。戰争結束後,英*隊每年的實彈訓練都在消耗庫存,然而近二十年下來,存餘數量依然非常龐大,而且拿出來基本上都能正常使用,一方面可見英國的軍工技術質量之高,後勤保管條件之優,另一方面也是大英帝國由盛轉衰這一曆史劇變的無奈見證。
口徑越大的列車炮,炮架轉向能力往往越弱,甚至隻能固定在車廂上,射界調整必須依靠鐵軌進行,距離克裡基厄斯數公裡的鐵路轉運場是周邊唯一能夠讓列車調整方向的地方,所以六門mk11選擇那裡作為射擊陣地,餘下的列車炮之所以開抵克裡基厄斯,最關鍵的因素便是射程――英軍列裝的大口徑火炮,哪怕是上個世紀的産物,絕對射程都在二三十公裡以上,問題在于非制式列車炮的構造通常不那麼盡善盡美,例如一些使用老式巡洋艦8英寸主炮的列車炮,最大射擊仰角18度,有效射程在22公裡左右,要想轟擊在阿伯索赫登陸的德軍部隊,就必須部署在克裡基厄斯或離那裡更近的地方。
借着微弱的光線,軍官掏出懷表看了看時間,然後大聲招呼道:“最後三分鐘,檢查固定旋鈕,閉緊炮闩,确保萬無一失!”
人們默默無言地檢查着每一門列車炮的控制裝置。這些列車炮,有的屬于批量生産的制式武器,例如234毫米口徑的mk10、356毫米口徑的mk3、305毫米口徑的mk9,而更多的是在列車車廂上安裝火炮的“廢物再利用”――受制于倫敦停戰條約的條款,許多已經開工建造的艦艇不得不就地拆解,英國海軍沒資金也沒必要修複數量可觀的受損艦艇,這樣就有數以百計的海軍火炮成為了戰後的冗餘物資。盡管德國人開出了慷慨的價格予以收購,但執掌英國海軍的高級官員們堅持将它們封存起來,這筆代價低廉的“投資”在十年後收到了豐厚的回報,随着國際局勢重新變得緊張起來,英國人很快利用這些高質量的火炮組建了規模龐大的列車炮部隊,為保衛不列颠本土增添了一股頗具戰略威懾作用的軍事力量。
片刻過後,又一陣巨大的轟隆聲磅礴響起,但音階跟之前六尊“巨無霸”發威的聲勢存在明顯的差别。
炮嘯過後,尖銳的哨聲此起彼伏,氣氛驟然緊張起來,炮位上的士兵們紛紛捂起耳朵。
哨聲停息數秒,而後再次響起,停在鐵軌上的列車炮一門接着一門擊發,仿佛一頭頭猛獸發出震怒的咆哮。地面持續顫抖,迸射而出的炮焰照亮了周圍的廢墟,照亮了那一張張表情嚴肅的臉龐。
硝煙彌漫,塵煙四起,視線模糊,混沌不清,唯有那個渾厚堅定的聲音依然如故。
“裝填标準彈藥!限時五分鐘!”
配備機械輔助裝彈設備,裝填後可自動複位或能夠以任意角度進行裝填的的戰艦主炮,通常在一分鐘内完成彈藥的再裝填,德國人的無畏艦和超無畏艦甚至可以達到每分鐘兩發的驚人射速,而多數列車炮基本依靠人工操作,裝填時需要将炮管降到固定裝填角度,射擊時再重新擡起炮口,如此繁雜的程序,射擊速度自然要比艦炮慢得多。那些口徑超過300毫米的陸上巨無霸,每小時的射擊次數能夠達到五次以上就很不錯了。
刺鼻的硝煙萦繞四周,頭戴平頂鋼盔的士兵們有條不紊地相互協作,隻見一根根高昂的炮管緩緩降下,沉重的炮闩開啟,滾燙的彈殼退出,一兩百公斤重的彈頭和幾十公斤重的發射藥被送入裝填滑軌,再通過人工填塞或液壓助力進行裝填,炮管緩緩昂起,重新回到射擊角度。
在此過程中,負責現場調度的中年軍官三番兩次地掏出懷表。重炮射速有規定的訓練标準,但在戰場上往往沒有硬性指标,此時之所以會如此緊迫,隻因天亮之後敵軍戰機定會循迹而至,英國空軍的總體實力本來就處于劣勢,前一天的戰鬥又折損了大量戰機,接下來根本沒把握保護好地面部隊,所以前線英軍的進攻行動将在天亮前暫告段落,列車炮部隊也被要求在天明時分結束炮擊,采用僞裝手段就地隐蔽或是迅速撤往後方分散隐蔽。
除了實力占優的聯軍航空部隊,支援登陸作戰的聯軍戰艦亦是不可不防的潛在威脅。稍早些時候,英國海軍的雷擊艦艇對夜間炮擊科恩半島東南部目标的聯軍艦隊實施了突襲,雙方展開了一場極為慘烈的戰鬥,英國艦艇以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給予聯軍沉重打擊,聯軍艦隊被迫後撤,英劇地面部隊得以在第二輪攻勢中奪取了聯軍登陸部隊的外圍防線,在後續作戰行動中占得先機。
五分鐘時限到了,發令射擊的哨聲卻沒有響起。守在野戰電話旁的軍官接到新的指令,迅即将一組數據報給負責現場調度的指揮官。
“彈着點居然近了一千五百米?”中年軍官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在軍用地圖上,克裡基厄斯至阿伯索赫的直線距離是19公裡,這些列車炮的射擊參數是按20公裡目标設定的,炮彈理應越過那座城鎮落在聯軍登陸區域,但前線傳回的觀測結果是彈着點偏近,這讓他倍感費解――莫不是光線太暗,最前沿的觀測點離阿伯索赫還有三四公裡,導緻觀測情況有誤?
“現在怎麼辦?”他的僚屬問道。
中年軍官沒有猶豫,也沒有時間猶豫,他揮手召來手下的軍官們:“吉姆和大衛通知第一組,射擊仰角提高20分;大約翰和羅特通知第二組提高25分;小約翰和費斯通知第三組提高30分。先生們,你們還有一分鐘時間,快快快,都跑起來!”
尉官們這時哪還顧得上什麼軍官形象,一個個撒開腳丫子奔了出去。
人都走了,中年軍官做了個深呼吸,心緒平複了不少。就已有的戰場經驗和理論推研來看,重炮部隊的遠程射擊需要經過三四輪的校調才能到位,接下來就是無調整的連續射擊,整個過程至少需要兩個小時,而且炮擊的次數越多,時間越長,越能夠對敵方起到打擊作用,可眼下還有一個鐘頭就天亮了,能再打出七八輪有效射擊就很不錯了,這樣的炮擊,心理作用将遠大于實質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