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李向商越來越淩厲的目光,司徒楚英深深吸着氣,他的目光中,突然透出了一絲緬懷和悲哀:“雖然從實際身份上來說,我應該算是夢軒的養父,但是,我從來都沒有把她當成我的女兒。”
李向商露出了傾聽的神色,他知道,司徒楚英現在說的是實話,甚至是一直埋藏在内心深處的實話。他應該做的,就是用自己的雙眼仔細去看,用自己的雙耳仔細去聽,而不是像潑婦罵架一樣,看誰的聲音高,誰的嗓門大。
“在八十年代末,我還隻是一個二十來歲,闖勁十足的小夥子。”說到自己曾經的往事,司徒楚英的眼神有點迷離了,“和我一起到廣東闖天下的,還有我從小學就認識的女朋友,當時我們兩個情投意合,抱着兩個不安份的心,跑到了傳言中,遍地都是黃金的經濟特區,以為隻要肯埋下頭工作,就可以滿載而歸,風風光光的舉辦我們的婚禮。”
在當時,和司徒楚英抱着相同淘金夢,跑到沿海經濟特區的年輕人,絕對不在少數。競争的壓力,可想而知。
“我們兩個都是中專畢業生,根本找不到工作,最後,我們隻能去小商品批發城,采購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藝,再擺地攤去賣。生意好了,我們還能在晚飯時加上一個炒菜,生意要是不好了,就連當天我們兩個人的盒飯錢都賺不回來。後來有一次,我們去小商品批發城,采購商品時,她看中了一條塑料制成的項鍊,她很喜歡那條項鍊的款式,對它愛不釋手,她看着我的目光,分明是在哀求我,把那條項鍊為她買下,那條項鍊也很便宜,進貨價才五塊錢罷了,但是我卻拒絕了。”
說到這裡,司徒楚英的聲音中斷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人生,就不會真正理解“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句話中蘊含着的深厚哲理。對有錢人來說,一口氣砸出幾百上千萬,去博紅顔一笑,都是小菜一碟,可是對他們這些掙紮在社會底層的人來說,區區一條五塊錢的項鍊,就讓現在已經是億萬富翁的司徒楚英猶豫了。
“她和我認識已經有十幾年,成為我的女朋友,也有四年了,想不到我們第一次吵架,竟然是為了一條五塊錢的項鍊。當時我真的氣極了,先丢給老闆五塊錢,又劈手扯斷了她脖子上那條項鍊,最後她捂着臉,哭着跑掉了。”
司徒楚英臉上滿是濃濃的苦澀,“我當時以為,到了晚上,她總得回家的。可是她沒有回來,直到兩個星期後,我才聽人說,有一個富商早就看中了她,一直在追求她,她一直沒有答應,但就是因為那條五塊錢的項鍊,我傷了她的心,親手把自己的女人,推到了别人的懷抱裡。”
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看向司徒楚英的目光中,已經多了一份同情。人們都喜歡白馬王子與美麗女郎的傳說,在某種意義上來看,不就是因為這樣的男女主角,本身已經跳躍過了“貧窮”這道最令人無奈,不知道拆散了多少人間姻緣的塹壕嗎?
“足足過了大半年,我才終于忘記了她,開始漸漸習慣了沒有她的曰子,可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又回來了。那個富商,玩膩了,就把她一腳踢開,她隻能又回來了。而我,本來也應該把她推在門外的,可是看到她那張熟悉的臉,我最終還沒有狠下心,這樣,我們又在一起了。”
司徒楚英突然笑了起來,“其實,任何人都應該知道,我們最終肯定會分手的。我再大方,也不可能忘記,她曾經抛棄了我,為了錢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在床上抱着她的時候,我總會不由自主的想,那個男人是不是也曾經用相同的動作,在她的身上不斷抽動,而她,是不是也會象現在一樣,拼命抱住我的腰,發出一陣陣讓我心跳加快的呻吟。就是因為這樣,我喜歡上了喝酒,一喝酒,我就會打她。結果,我們再次同居不到三個月,她又跑了,被我打跑了。”
眼淚,已經在無聲無息間,緩緩潤濕了司徒楚英的眼角。
雖然雙方處于敵對立場上,聽着他曾經的故事,李向商仍然在心裡發出了一聲輕歎。這樣的故事,真的是太多了,但就是因為類似的故事太多了,在這個物欲橫流,感情都可以用金錢去衡量的時代,反而讓人愈發覺得無奈與悲哀。
“我真的以為,以後再也看不到她了,而且她真的有一年多,沒有再出現在我的眼前。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又回來了。她穿着一件大紅的外衣,畫了很濃的妝,她纏着我,非要我送她一枚金戒指。當時我不耐煩的随手從自己面前的小攤上,拾起一枚兩塊錢,黃銅做成的戒指丢給了她。她捏着那枚戒指望着我,望了很久,突然又問了我一句,‘你還愛不愛我,你還要不要我’,而我的回答是,如果當年她沒有離開我,我還會繼續愛着她。”
後面的故事,真的不需要再繼續說下去。任何一個頭腦稍稍靈活的人,都從司徒楚英的講述中,聽到了一股深沉的死意。那個和司徒楚英認識了十幾年的女孩子,分明是在外面處處受騙,處處碰壁,已經無路可走,才會帶着最後的希望,找到了曾經彼此深愛的男朋友,希望能夠找到最後一處歸宿。
司徒楚英當時實在是太年輕,又身在其中,他竟然沒有看出這個女孩,眼睛裡的絕望與悲傷。
最後,那個女孩子,手裡緊緊捏着司徒楚英随手丢給她的那一枚隻值兩塊錢的銅戒指,縱身跳進了流溪河。她的屍體被打撈上來,法醫解剖屍體才發現,她已經懷了三個月的身孕,至于孩子是誰的,那就隻有老天才能知道了。
“那個曾經用錢,把我最心愛的女人奪走的男人,他也不過隻有四十多萬罷了。十年後,我爬起來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了多少個四十萬,每天都有漂亮而姓感的女人,在向我抛着媚眼,想方設法的要我把她們抱到床上,可是我一個也沒有碰。看到她們,我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曾經棄我而去的女人,想到她臨死時仍然死死捏在手中的那枚兩塊錢的戒指!後來我終于明白了,我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份最純真,沒有摻雜任何物欲的感情了,除非……我自己培養一個,從小去教導她,讓她隻愛我一個,隻喜歡我一個,真正的喜歡,全心全意的喜歡!”
一段灰色的人生,注定了一段畸形戀情的開始。
司徒楚英領養了當時隻有半歲的夢軒,他利用自己手中的财富,為夢軒建造了一座美奂美倫的水晶宮殿,把她當成最美麗的公主,去自己的感情,去慢慢養育着她。司徒楚英不允許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和夢軒接觸,他和夢軒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來不說話。在他眼裡看來,語言不過就是人類為了彼此欺騙,才會出現的産物。而真正相愛的人,是根本不需要語言,就可以直接通過感情,直接交流的。
每天,他都用包融“愛”的方式,去喂夢軒食物,用微笑去和她進行交流。看着她一天天長大,卻依然如孩子般對自己依戀癡纏,自己成為她生命中唯一的存在與主宰,司徒楚英覺得,自己終于培養出了生命中無限接近完美的另一半。這樣一個用“愛”與時間,一點點澆灌出來的妻子,當然永遠不會背叛,更不會主動投入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
“她是我的女人,是我用了十七年時間,用了所有感情,一點點培養出來的妻子!”
司徒楚英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枚戒指,雖然現在還是淩晨,但是在月光的照射下,碩大的鑽石依然折射出點點晶瑩的美麗,“四天前,是她十八歲生曰,我準備了遊艇,就是想在最浪漫的環境中,向她求婚,讓她成為我的妻子,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雖然我們遇到風暴,幾乎淹死,但是我們仍獲救了,我謝謝你們!但是,你們為什麼要搶走我這一輩子最大的希望,最大的幸福啊?!”
說到最後,司徒楚英已經是放聲悲嗥,而且他說這些話時,流露出來的感情并不是假的。他是真的為夢軒成為龍王的女人而悲傷,他是在為自己十七年的付出在哭,為自己的幸福再次從指縫中流走在哭!
事實上,看到夢軒保護龍王的動作,十七年的關愛,竟然比不上一個陌生男人三天的相處,面對此情此景,觸景生情之下,司徒楚英又怎麼可能不哭?
“李向商輸了!”
這是金擇喜做出的判斷。
是的,當司徒楚英講出他人生最黑暗,最不容向外人道的經曆後,他的身份,他的經曆,他的哭訴,已經讓她站立到了養父與愛人的雙重制高點上。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不由自主的同情司徒楚英,開始排斥龍王,甚至連帶李向商,都受了池魚之災。在這種情況下,隻要司徒楚英死死咬住龍王絕不松口,李向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司徒楚英包藏禍心,想要刻意對付龍王,李向商縱然智比天高,也沒有辦法,再去扭斷司徒楚英用“悲情攻勢”,創造出來的絕對優勢。
一個億萬富翁曾經慘痛的經曆,要比一個普通人曾經的慘痛經曆,更吸引人,更容易引起聽衆的共鳴。僅僅是他們現在顯富一時,和過去慘淡的人生那如此鮮明的對比,再加上畸形卻又唯美的愛情,已經足以讓人心中,産生一陣唏噓,并為之抱以同情了。
李向商輕輕皺起了眉頭,他不能不承認,司徒楚英的這一段親身經曆,相當煽情,他玩出的這一手,更是相當高明。
到時這個時候,龍王的生與死,最終裁判,已經不再是他這位校長,而是圍在他身邊那些聽了司徒楚英的故事,個人感情天平,已經不由自主開始發生傾斜的職業軍人。
軍隊并不是一個處處講求明煮的地方,但是如果李向商不能找到足夠的理由,讓所有人認定龍王無罪,最終卻把龍王開釋,所有人就會認定他是因私廢公,這樣的話,他雖然能成功保住龍王,但是李向商的個人威信和統率力就徹底完了。一旦兩天後天花病毒發作,李向商無法再壓制因為恐慌而引起的搔動,因此付出的代價,很可能會遠遠超出龍王一個人。
是為了維護真理,甯死不枉,因此損失更多人;還是服從群體生群法則,為了保護更多人,而犧牲一個無辜者,面對這道自古以來就最難解的單項選擇題,李向商不可能不進退失據。
但就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司徒楚英死死扣住一個“情”字,步步緊逼,李向商卻突然笑了。他的目光,更直接跳過司徒楚英的肩膀,落到了一個剛剛從黑暗的陰影中走出來的人身上。
是風影樓!
雖然他重傷嘔血,但是,通過便攜式步話機,風影樓仍然清楚的聽到了李向商和司徒楚英的對話,面對一場關系到龍王生死的戰争,風影樓又怎麼可能允許自己在中途倒下?!
“你說,夢軒是你用十七年時間,培養出來的妻子,我信!你剛才講的那段經曆,包括那條五塊錢的項鍊,我信!”
風影樓一開口,李向商的眉角就不由自主的輕輕跳了跳,他不知道在沙灘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卻能清楚的感受到,風影樓變了。如果說原來的風影樓,就像是一道飄渺不定的風,那麼現在的風影樓,就是一團最赤焰最暴躁的火焰!
他面對司徒楚英的攻擊方式,比起以前,更何止狂野了十倍:“所以我就忍不住在想了,究竟是什麼,才能逼得你親手把自己最喜歡,整整培養了十七年時間的女兒兼未來妻子,推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裡!喂,能不能麻煩你告訴我,自己給自己戴綠帽子的滋味,好不好受?!”
聽着風影樓如此陰毒狠辣的語言,司徒楚英的臉色在瞬間就變成了豬肝的顔色。
“難道是你在商場上,做過見不得人的事情,最終又被人抓住了把柄?比如說,為了打擊競争對手,請當地黑幫,殺了人家的老婆,殲了人家的女兒,最終來了個斬草除根?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怕斷子絕孫?”說到這裡,風影樓目光輕輕一挑,落到了小木屋的方向,“不過也是噢,反正你精心培養了十七年的女兒兼女人,已經被你親手送給龍王了,還想娶老婆生兒育女的話,對不起,就算已經提前物色好角色,你也需要再等十七年!”
看着屏幕裡,已經被風影樓的話,氣得須發皆張,不停用力喘氣的司徒楚英,金擇喜輕輕搖頭,低歎道:“壞了!”
風影樓根本就沒有給司徒楚英反擊的機會,“又或者,你親眼看着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因為一條五塊錢的項鍊,就跑到了另外一個男人的懷裡。雖然痛苦萬分,但是卻驚訝的發現,原來你竟然有着不為人所知的特殊愛好,就喜歡看着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另外一個男人發生最親密接觸?我想想,嗯,這種情況,就是所謂的痛并快樂着!用粗俗一點的話來說,你有受虐狂的征象,再往細裡說,你就是有戴綠帽子的愛好!”
司徒楚英猛然瞪大了雙眼,他伸手指着風影樓,可是他很快就發現,他竟然已經被風影樓氣得無法再順利的說出話來了。足足顫抖了一兩分鐘,司徒楚英才嘶聲道:“你太放肆了!”
“我再放肆,也比你因為一點錢,就自己犯賤強吧?”風影樓說得輕描淡寫:“做生意,誰沒有碰到過資金周轉困難的情況,為了借錢讓公司死而複生,就把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兼女人也搭了進去,值得嗎?”
司徒楚英真的要瘋了,他指着風影樓的鼻子,嘶聲叫道:“他他媽的懂什麼,如果不是那個該死的哈瓦拉……”
話說了一半,司徒楚英的怒吼就嘎然而止,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風影樓,冷汗在瞬間就浸透了内衣。
“哈瓦拉?”風影樓在嘴裡念着這個并不陌生的名字,“黃金暗道哈瓦拉?”
司徒楚英已經徹底呆住了。
絕大多數人,可能并不明白,什麼叫做黃金暗道哈瓦拉。
這是一種讀力于傳統銀行之外的地下金融系統。活躍在美國、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國家,就連中國,也略有涉及。
這個金融系統,不但便捷,充滿人情味,不需要帳單憑證或者文字記錄,甚至連顧客都可以是匿名的。在這種情況下,販賣人口的人蛇集團,制售毒品的超級毒枭,走私軍火的商人,組織賣銀的色情團夥,都可以通過哈瓦拉,把他們手中的黑錢洗白。而包括基地組織在内的恐怖份子,則會通過哈瓦拉籌集、轉移資金,用以購買武器,招募恐怖份子。
911事件後,美國政斧為了徹底切斷基地組織的資金鍊,專門成立了“金融特别行動小組”,想方設法打擊基地組織,可是基地組織就是通過哈瓦拉,重新募集到資金,并把它們進行轉移,直至一點點恢複了元氣。
據說就連中國名動一時的走私大王賴昌星,也曾經利用哈瓦拉金融網絡洗錢,因此在2002年6月25曰,被加拿大騎警特别傳訊。
像司徒楚英這樣一個精明能幹的商人,到了山窮水盡,沒有大量資金注入,事業王國就會轟然倒塌的時候,他必然會不擇手段。也許,他真的曾經通過哈瓦拉,讓自己的公司起死回生,他沒有想到的是,隻要有人刻意施為,他很容易被人和毒販、恐怖份子、國際黑社會勢力等組織綁在一起,再也無法甩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