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慈以出妻來吓阻楊氏,可見不願牽扯入此事的心有多堅決,連他都如此,真正理智者誰敢來惹這身騷?
隻是天下人中,智者雖不少,愚者卻更多。
待楊氏離開,鄧季在伍窕房中坐一會,又往前院處理公事。
到天黑時,他也不想回後院,就一個人鑽入書房,喚人點亮油燈,坐在案幾前,揮毫寫了一個大大的“權”字。
然後擱下筆,看着字歎氣,發呆。
這一次是自家運氣好,若非有太平衆暗中襄助,這次的冤枉,說不定就要影響到鄧漳終身。
白天楊昀、楊立的話語,再一次出現在耳中。
萬幸楊立未下死手,否則,鄧季估計就要承受失子之痛。
一次可以僥幸,那以後呢?
楊氏之謀破敗,以後就沒有别人了麼?
他們一個個這般算計,為了什麼?
歸根到底,不過為權勢富貴而已。
更簡單的說,就是一個“權”字。
權之一字,自古迷醉了多少英雄?放倒了多少豪傑?
對于有機會的來說,人人都要争,不肯退後半步,一個個都想把對方打倒,逼到死地去。
可在其中深受受害的,是自己的妻妾、兒子,是自己的親人,一個個和他鄧季血脈相連。
小的不論,目前隻涉及争奪的伍窕、焦沁、鄧涉、鄧漳,哪一個不是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可一旦涉及這該死的權勢之争,就已經不可能再和睦相處下去。
随着兒子們年紀增長。争的也隻會越來越兇。
就算兒子們本不想争。也總有一個又一個的楊立會跳出來。鼓動他們去争、挑唆他們去争,為他們出謀劃策,想盡辦法暗算他們的對手。
去了一個楊氏,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張氏、王氏、李氏!
而他鄧季,本就不擅長于陰謀詭計,才會被楊氏玩弄在鼓掌之間,以後靠什麼來對付這些明槍暗箭,保護住家人們?
自己在亂世中掙紮到現在。總算得坐擁司涼二州,精兵數萬,對争霸天下有了幾分希望,可目的難道就是重新建立一個王朝替換掉衰敗的漢室,再輪回到興衰往複的王朝更替史中,去做曆史歌謠裡面三皇五帝夏商周,宋元明清帝王休中的一員麼?
孫悟空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
在中國,朝代更替本是平常事,一個王朝或許沒有興盛過。卻絕對有衰敗時。
到那時,自己的後人又會如何?
就鄧季所知道的各王朝末期的慘狀。他都不願再多想。
非隻朝代,說起王權之争,似乎也沒有哪個朝代沒發生過争權奪利的事情,鄧季就知道千古一帝唐太宗就是以發動玄武門之變,殺了兄、弟,才坐上寶座的。
為了這潑天大的富貴,為了這千古江山,曆史上母子相殘、父子相殘、兄弟相殘、叔侄相殘、翁婿相殘、舅甥相殘,什麼事情沒有發生過?
就算奪了這大漢江山,自己的家人以後也要走上這條道路麼?
想到這裡,鄧季忍不住一哆嗦,打了個寒噤。
他不知道的是,曆史上還有皇子臨死之前發出“願生生世世,不複生于帝王之家”的哀怨。
他前世知識水平有限,但平日喜歡看雜書,卻記得金庸《鹿鼎記》裡面有一句話:自古妓院和皇宮就是天下最污穢的兩個地方。
還有多少陰謀詭計未被載入史冊,不為後人所知?
歸根到底,都是這該死的權作怪。
自家原本隻是個小人物,隻奢望小富即安,身邊的家人親友平安,并無太大志向。
鄧季提起筆,狠狠在紙上劃過。
大大的“權”字被這一筆腰斬開,卻似乎還在對準鄧季冷笑。
“呸!”
鄧季再劃一筆,對着紙發狂嘶吼:“這潑天大的權,老子不要了還不成麼?”
“不成!”
“不要你就死,全家都得死!”
腦海中立即就自己回答上了,回想起當初欲投奔曹操時田豐的訓誡,鄧季看着紙上劃花的字,繼續發呆。
連退讓都不可能麼?
他記得,前世那位略有些憤青的曆史教師在講世界曆史時曾經有過一句感歎:在中國文化氛圍下,大概永遠不可能出現一個華盛頓、聖馬丁似的人物,而隻會出現一個又一個的袁世凱似的人物。
當時,他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時候,卻不由自主的想起這句話。
對于權勢,一旦品嘗過它的美味,大家都隻想更進一步,誰舍得放棄?
可自己并不想做李自成和洪秀全,也不能做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統一了天下還想限制宰相的權利,限制了相權還想監督住百官,監督了百官又怕人說閑話搞文字獄,搞完文字獄再讓大臣跪聽筆錄,一步一步,權勢面前,哪裡有人後退過的?
“啊……!”
亂七八糟胡想一陣,鄧季丢下筆,雙手發狂般撕扯着頭發,嘴裡長聲嚎叫。
“主公!何事?”
“主公!”
聽到他的怪叫聲,典韋高呼着,領兩名黑鐵衛撞開房門沖進來,院中其餘人等不知就裡,也在向着書房方向跑。
衆人沖進門,卻一個個全怔住,此時的鄧季并無危險,隻是頭發淩亂,雙眼通紅,就如同個山裡面跑出來的野人。
鄧季回頭:“無事,你等出去!”
典韋鼻孔抽搐兩下,揮手讓大家都退出去,在外面阻住繼續奔過來的人群,他自家上前為鄧季披起地上裘衣,再令人端盆炭火過來,倒進泥瓦匠制作的火爐中,才再出門,将書房門輕輕拉上。
這時候才感覺到确實冷,待外面安靜下來,鄧季将案幾擡到火爐邊,扯掉案上劃廢的紙,重新再鋪上一張新的,再次在中央寫上大大的“權”字。
對着這個字又好一會,他再提起筆,這次卻不是胡亂劃,而是在“權”字右上角寫上個小很多的“錢”字。
搖搖頭,對這字不甚滿意,又把“錢”字劃掉,重新寫上“富貴”二字。
随着“富貴”二字下面,又寫同樣的小字“美色”,下面再寫上“軍權”。
歪着頭想一想後,“軍權”後面添上“定法規”。
“定法規”之後,想一想,是“掌人事”。
“掌人事”下面,添“奪生死”三字。
閉目細思一會,才又省起一事,在後面再寫“得威風”。
再閉目細思半晌,才睜眼肯定道:“沒有了!”
盯着紙上權字再看一會,視線終于轉到這些富貴、美色、軍權、定法規、掌人事、奪生死、得威風小字上。
上下打量着,看着看着,又發起呆。
直到火爐中溫度漸低,再次感覺到冷意,才把他驚醒。
“來人!”
這段時間來鄧季心情不好,今日更是舉止失常,典韋就一直侯在外面,應聲立即進門。
鄧季搓着手吩咐:“醜鬼再端些木炭來,我自可添炭,你等且歸家去歇息,不用再顧我!”
一會後,典韋端來木炭,“呵呵”笑道:“某坐此為你添炭,餘外無聲擾!”
鄧季還要攆他,典韋再笑:“某不識字,當不會洩密!”
鄧季苦笑:“經日陪我,你尚不厭煩?”
自己寫的又不是什麼機密,典韋既然要留下,鄧季也無話說,由得他去。
在典韋陪同下,鄧季繼續發呆,膝蓋跪坐得生疼,就改為側坐,歪靠在案幾上。
油燈油盡燈滅,他不喚添油點火,典韋也就不動,隻是借爐火的微弱照明,看鄧季雙眼中那抹亮色。
那抹亮色或許是鄧季瞳孔中返照的爐火,可典韋傻傻盯着看,一會後,覺得似乎正在變得越來越明亮。
這個時候,典韋已經往火爐中添過四五次木炭。
眨巴幾下眼睛,感覺就像重新活了回來一樣,鄧季“嘿嘿”一笑,黑暗中問典韋:“醜鬼,幾時了?”
典韋看看外間,搖頭:“不知,約莫該是醜時!”
“添燈,多燃幾盞!”
鄧季自歲首以來第一次開懷而笑,典韋不知怎麼的覺得自己也随之變得高興起來,歡快應道:“諾!”
數盞油燈将書房照亮,鄧季又複坐在案幾前,取新紙,化開毛筆,一字一字的往下書寫。
有的時候要劃掉前面的重新寫,有的時候要再停筆想上半天,典韋不識字,隻看得出這時候寫的字要比之前盯着發呆的都小很多,一張紙上寫得全密密麻麻的,自己看着就眼花。
記完一張紙,再換一張,直到天邊大亮,庭院中傳來仆役掃地的“沙沙”聲,鄧季才擱下筆,揉着發酸的手腕扭動起肩膀。
估摸着大概是寫完了,典韋問:“尋書吏抄寫否?”
鄧季一怔,才知道典韋這是以為書寫的又如之前的勸俠榜文,“哈哈”笑道:“此為我怕遺忘,記錄自看之文,無需抄寫發布!”
起身,推門走出書房,看着外間未化的冰雪,鄧季再叫:“醜鬼,使人以快馬急報傳令各地,文官郡守以上,武将校尉以上,無論身有何事,皆暫委人署事,務于二月初九前趕至雒陽!”
今日已是正月十八,想想遙遠的武威、金城兩郡太守,典韋覺得時間好緊,他們要想再乘坐牛車可不行。
要把這些人全召集來,肯定是天大的事,居然不先與田豐等商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