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人都是當今世上最頂尖的讀書人了,又多是知道方應物事迹的,有誰聽不出這首絕句裡的隐喻?
首先方應物是以梅花自比的,這很正常,以梅花自比的文人古往今來如恒河沙數,沒什麼稀奇的。
其次,開篇雪後兩字,大概指的是方應物殿試遭遇“重挫”。一個挾會元聲勢的狀元大熱門最後遭遇了黑幕,連三鼎甲都沒進,打擊可想而知,公論對方應物皆持有同情之意(連會試的疑點都被掩蓋了)。
第三,聽到“天留春色在方家”這句,便感到一股不屈的傲氣撲面而來。但衆人并不感到方應物狂妄,因為方應物當然有資本驕傲,方家父子兩魁元、兩翰林、兩诏獄,至少在當今士林是絕無僅有的。
而方應物本人在遭遇“沉重打擊”被貶為知縣後,并未就此消沉,鋤強扶弱、興利除弊,短短數月便隐隐然有那麼幾分青天迹象,京師百姓信仰之力也漸漸聚集,說一句“天留春色在方家”毫不為過。
第四``,“笑它桃李翻飛盡,可曾霜節老雲霞”,放在别處可能還不知道說的是誰,但這個環境下就很好理解了,影射的就是站在作詩者面前的張狀元,就差直接點名了。
綜合起來回味,衆人便覺得這四句雖然短小,但意味無窮。特别是前後兩句看似各不相幹,卻在氣場上又形成奇妙的融合,出現了鮮明的對比,反過來又讓對比的含義更加隽永。
隻怕今日過後。“天留春色在方家”這盡顯名士風流的一句,隻怕要成為方應物父子身上标志性的詩句了。聽到這一句。仿佛有類似于聽到“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占八鬥。我得一鬥,天下共分一鬥”的感覺。
不過眼下終究是“酒肉”性質更多一點的聚會,不是純粹的文人雅集,衆人很快就從品味詩詞的意境中拔了出來,目光重新凝聚在方應物和張天瑞兩人身上。
其實這不僅僅是搶一個座位,而是一場戰争,争奪成化十七年辛醜科進士群體頭把金交椅的戰争。
如果放在往屆,這應該不是問題,在科舉結束、初入官場的時期。狀元是當然的領袖人物。然後随着歲月增長,再根據各人的官位和名望進行微調。
隻是在本屆卻出了方應物這麼一個風雲人物,各方面幾乎全面性的壓倒了輿論口碑不佳的狀元張天瑞......
方才張天瑞先按捺不住,咄咄逼人的要方應物讓位,連方應物老師的名頭都搬出來用,隻是顯得有點強詞奪理了;而方應物并不示弱,直接氣定神閑的吟誦了一首精妙的絕句回應,暗諷張天瑞不配坐在首席。
如果說一開始隻是來回踢皮球,各自表達都很含蓄的話。那麼現在就有點撕破臉,要撸起袖子上陣了。
卻說方應物吟一首冷嘲熱諷的詩出來,叫張天瑞感到極度的羞辱,一股火氣直沖腦門。
但他深知吟詩作詞肯定不是方應物的對手。便強壓下火氣侃侃而談,大發議論道:“金殿題名,乃是天子欽點。方兄未能獨占鳌頭甚為憾事,但耿耿于懷至今。在同年宴上借題發揮,未免要被視為心兇狹窄、小雞肚腸了。”
方應物暗暗嗤笑一聲。他真如此在意一個狀元名字以至于到現在還不能釋懷麼?當然不是,隻是借這個由頭樹立自己形象而已。
便反駁道:“聖人雲每日三省吾身,但一個人犯了錯不去自省認錯,卻倒打一耙指摘在下受害之人不能寬宏大量......請諸君評論,這是什麼道理?”
張天瑞還沒有說話,項成賢忽然搶先開口,大義凜然的說:“張年兄為今科魁首人物,言行自當為三百同年的表率!
其實方老弟本心并非要與張年兄斤斤計較,而是看在同年之誼,要提醒張年兄修身自省、改過揚善,叫我等三百同年面上有光!正所謂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在座衆人聞言若有所思,項成賢所言值得深思......說方應物要幫着張天瑞糾正過失,那都是扯淡的,值得深思的乃是另一方面。
如果他們這一科三百進士裡的标志人物是張天瑞,那麼他們的臉面有什麼光彩可言?傳言此人本來沒進前十,但靠着次輔劉珝力挺,明目張膽的在禦前硬是擠掉了方應物,這才得到狀元。
科舉内幕事情本來就多,如果沒有方應物在這裡襯托,張天瑞這個狀元怎麼得來的也就含糊過去了,随着時間流逝些許流言自然也就銷聲匿迹。但有了方應物不停地揭傷疤,情況就不同了......
相反,如果他們三百人裡的标志人物是功業赫赫、名聲響亮的方應物,那臉面上就好看得多,說是極為光彩也不為過,張天瑞遠遠不能比。
項成賢的話還沒有結束,衆人又聽他繼續說:“聖人又雲,以德報怨,何以報德?若方老弟看到張年兄犯下大錯卻有意縱容,有朝一日張年兄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錯處時,那方老弟作為同年,沒有盡到規勸職責,又該如何自處?”
方應物錯愕片刻,什麼時候項成賢也學會滿口高大上道理了?難道真有近朱者赤?
說罷,項大公子給方應物遞了一個眼神,哥哥我這番話字字如金,三十兩銀子不用還給你了!
方應物立刻清醒過來,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發呆的時候,便很配合的低下頭,長長的歎了一口氣,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些話他不方便自己說,但這項大公子不愧是好兄弟,關鍵時候就是很有默契,幫腔幫的恰到好處,三十兩銀子債務可以減免一半了!
狗娘養的!張天瑞勃然大怒,在心裡對項成賢破口大罵,方應物的詩詞都沒有如此可恨!方應物的詩詞還隻限于隐喻暗諷,項成賢的話卻是明擺着指鹿為馬、颠倒黑白!
如果他張天瑞不靠次輔得到狀元,方應物不也一樣要憑借宰相嶽父,把狀元攬入自家懷裡麼?難道就因為他成功了,方應物沒成功,他就成了污點人物,方應物就成了悲情君子?
氣惱歸氣惱,但張狀元一張嘴說不過兩個人,尤其有些話不便自己說。他無奈舉目四望,卻見衆人的眼光都是躲躲閃閃,沒有一個人肯出來幫腔。
此情此景,張天瑞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周圍衆人明明都是他的榜上同年,但卻仿佛全部變成了陌生人;衆人明明就坐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但卻仿佛咫尺天涯,怎麼也挨不到。
渡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一瞬間,張狀元實在無顔留在這裡,狠狠地揮了揮衣袖,面有悲戚之色,心死如灰的轉身離開了。
方應物穩穩的坐在首席上,目視張天瑞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心裡隐隐對人生有新感悟。
當初自己已經熱血沸騰,雖然一直強調自己要冷靜理智,但仍然幾乎要被唾手可得的狀元沖昏了頭,畢竟那是大魁天下的榮耀,有幾個讀書人僞讀書人能拒絕這種榮耀?
而劉棉花在大造聲勢後卻斷然收手,任由自己被無情的打壓到第十一名......現在看來,的确是洞悉人情世故的老辣之舉。
這個反複,讓自己從一個依靠嶽父的疑似作弊黨搖身一變,成了世人眼裡受盡委屈的清白君子。
如果當時自己一定要拼個狀元名頭回來,那麼眼下站在這裡被别人指指點點的隻怕就是自己了。要知道,狀元實在太耀眼了,如果沒有過硬真功夫,是根本承受不住的......人不可過于貪心,總有不能承受之重!(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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