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天子坐在寶座上,仿佛心不在焉,其實他很不适應這種近距離與群臣面對面的場合,會讓内向的他感到拘謹。但是皇帝要有皇帝的尊嚴,他又不得不撐住場面。
聽着寶座下面大臣們吵吵鬧鬧,成化天子也不表态,就那麼威嚴的坐着。反正吵出了結果,自然有人來請他說一個“可”或者“準奏”,吵不出結果就散場。
剛才有人跳出來說,此次天變是因為中樞不穩,成化天子倒是想贊同的。如此隻需在圍繞内閣做做文章即可,而他想袒護的梁芳、繼曉等人就會逃過責難。
不過成化天子才猶豫了一下,便又有人跳了出來,三言兩語将先發言那人逼上了死路,甚至搬出祖訓要殺先發言那人。
這還是算了罷,殺人見血總不是好事情,成化天子想道。不過也犯不着自己當好人,底下大臣肯定會有人出面引經據典講出大道理阻攔殺人,這活兒還是他們專業。
不過忽然冷場了,殿中鴉雀無聲,沒有人說話。對此()成化天子很詫異,将目光從殿内穹頂大梁上收了回來,并稍稍下移,朝寶座下面看去。隻見得群臣人人眼觀鼻鼻觀心......
成化天子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但凡議論到關鍵時候,須得宰輔大佬先出面定調子,但今天這事卻比較特殊。
那個不知道叫什麼的給事中說錯了話,被指責的罪名就是“公開場合吹捧褒揚執政大臣德行”,那麼哪個大佬還好意思出來替他求情?誰替他求情。豈不就表示誰渴望被吹捧褒美贊揚?
至于其他人,要麼事不關己。要麼還在等大佬們定調子,一時間沒人說話。于是乎就冷了場。
可是再這麼冷下去,就成了群臣默認處斬某給事中了,雖然沒人相信真會殺人......
成化天子高居寶座上洞悉了情勢,忽然玩心大起。他重重咳嗽一聲,言簡意赅的吩咐道:“諸卿無異言,依祖制辦。”
旁邊侍駕的錦衣衛官愕然不已......依祖制辦?那可是要殺人的,難道陛下抽了風,就為幾句口頭話動真格?換成太祖太宗不奇怪,但今上可從來不是這樣的人啊。
成化天子還看到。底下數十人好似被施了什麼法術,整齊劃一的齊刷刷的擡起頭,貌似很不大不敬的直勾勾盯着自己天顔看。
成化天子甚至能猜到群臣所思所想——我們這些賢臣正在努力的理清是非曲直,你這明君在一邊聽着等結果就是,突然插手搗什麼亂?
天子很想放聲大笑,但仍然闆着臉面無表情,裝作冷漠的掃視群臣。
首輔萬安滾出班位,在寶座下叩首道:“陛下!王墨有口無心,無意之言。何至于死!”
看戲完畢的成化天子心裡感慨幾聲,還是萬首輔處事妥帖、為人貼心。口中再次言簡意赅的說:“死罪可免,下不為例。”
群臣貌似松了口氣,一起稱頌道:“吾皇仁慈!”而王墨在寶座下連連頓首。涕泣道:“臣叩謝陛下不殺之恩!”
看着諸卿姿态,成化天子忽然隐隐悟到點什麼,但随即又深深後悔起來。現在才悟到。未免有點遲了,天子意興闌珊的想道。
王墨像死狗一樣爬回了班位。他這事算揭過去了,但廷議還要繼續進行。總不能不出結果。不過現在滿殿諸公裡,沒人再會說因為方應物诽謗宰輔導緻天變了......
此時也到了大人物出場時候,兵部尚書張鵬出列奏對道:“王墨言方應物诽謗宰輔,諸君皆以王墨為非,是以方應物并無诽謗。若方應物不是诽謗,方應物所言又當如何?”
殿中比較聰明的人隐隐明白了張尚書的意思,但是邏輯能力比較差的人一時間卻雲山霧罩的,但可以肯定張鵬不會在這關鍵時候無的放矢胡言亂語,隻能恨自己不多長幾個腦袋。
通俗的解釋,就是王墨說方應物诽謗次輔劉珝,到現在大家已經公認是王墨錯了。那就可以論證為方應物沒錯,如果方應物沒錯的話,他彈劾劉珝就不是诽謗。
既然方應物沒有诽謗次輔劉珝,那又推論方應物彈劾劉珝“因私廢公”和“國之蠹蟲”是對的。推理遊戲到此為止,如果諸君無法推翻這個結論,那麼下面該怎麼辦?
太子太保兼謹身殿大學士劉珝此時也在班位之中,地震之前他敢使氣辭官回家,但地震後他可不敢使氣了,以免弄假成真。
今日廷議,劉次輔便“抱病”而出,立身殿中,但他知道自己是敏感人物,所以不敢說話。但在此刻,要說劉次輔的心情,除了窘迫還是窘迫!
他做夢也沒想到過,純粹的文字遊戲竟然可以玩弄到這個地步!隻靠幾句話,竟然也能将他這個次輔逼到無路可走的地步!
張尚書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等于是當着滿殿大臣的面問:既然證明出劉閣老确實有問題,那麼該怎麼辦?
那劉次輔在衆目睽睽還能怎麼辦?除了在寶座下免冠叩首、自請辭官,還能怎麼辦?
放在從前,劉次輔肯定毫不猶豫就如此做了,那是因為他知道辭官隻是手段,方方面面不可能真讓他辭掉的。
但現在劉次輔有很強烈的預感,隻要他敢在這裡當着天子面辭官,九成九會成功!就是不成功也會被有心人逼着成功!
殿中大臣看看侃侃而談的張鵬,又看了看窘迫無比次輔的劉珝,心裡的驚奇難以用語言形容。
因為在往常印象裡,次輔劉珝言辭敏利,而兵部尚書張大人向來低調寡言。但在今天兩人卻反了過來,張大司馬犀利尖銳咄咄逼人,劉閣老卻讷讷無言。
記性好的人還記得,今天是近十年來陛下第三次在早朝外場合面見大臣,而上一次是三年前廷審方應物,地點也在文華殿。
當時階下囚方應物口才極其犀利無敵,這風範給别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而張大司馬方才表現不亞于上次的方應物,甚至還有點相像。
又聯想到方才所議論的事情也涉及到方應物......難道這張大司馬與項禦史一樣,也被方應物鬼上身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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