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讀書,方應物又一次翻點家當,找到了毛筆兩根、墨半塊,大概都是父親留下的。可惜半張紙也無,一本像樣的書更是沒有,有筆墨也無用武之地,對此方應物真心無奈了,窮人家即便想上進,也真是個不容易的事情。
還好如今手裡有知縣贈送的五兩助學銀,又有王小娘子悍然砸來的幾顆銀豆子,約摸也有二三兩重。放眼整個上花溪村,估計是現金流最充裕的“大戶”了,如果無視那随時有可能會帶來滅頂之災的三十兩債務。
銀子大頭要留着作為參加考試的經費,買書太貴可以先不考慮率,但應該買些紙張平常習用,方應物想道。
不知為何,他又想起了前世那些拿毛筆沾水在廣場地面上練習書法的老人,或許自己可以效仿?
但在這年頭,連這樣面積夠大的磚塊也不好找,除非去王大戶家拆幾塊下來。不過若實在買不到紙張的話,可以拿桌子試試看。
不要癡心妄想山村中會有商店,也不要奢望有擺攤的小販,就連貨郎也不會蠢到花一天工夫鑽進深山村就為賣幾根針。這裡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淳安縣山峰林立、溪流環繞,千山百水成為純天然分界線,隔出了一塊塊小天地,很多鄉村老人隻怕終生不識城市面貌。花溪三村隻是其中一個而已,不過距離縣城比較近,隻有十裡山路,但在方應物眼中也夠封閉了。
這樣的條件下,買賣需求是通過臨時性集市的形式實現的,特點就是在指定的時間、指定的地點,解決人民的交易需求。
比如在方應物印象裡,花溪的集市是每逢朔望之日舉行,地點在距離山外世界最近的下花溪村村外平地上,方便外面人來趕集。這個傳統,世世代代幾百年來都是如此,而且還将世世代代的再傳幾百年。
“好像今天就是五月初一!”方應物想到集市時,猛然拍額醒悟過來。要去購物,正在今日!
自恃略有腰包的方應物想到做到,當即關上房門出了村子,朝下花溪方向而去。有很多同路的人,又以婦女居多,肩挑手拿着布匹雞鴨柳筐等。想想也知道,都是去趕集的,不但要買東西,還要賣東西給外面人換錢。
“秋哥!秋哥!”離開村口沒有多遠,方應物聽到後面有人叫他。
回頭看去,卻是堂弟方應元,遠遠地一邊揮手一邊招呼。方應物便停下腳步,等待堂弟跟上來。
方應元氣喘籲籲的到了堂兄前面,“秋哥,二叔爺叫你去祠堂議事。”
方應物笑了笑,族中在祠堂議事,從來都是幾個老人大輩出席,這次卻喊他這十五歲的少年人去,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内。在年高德劭之外,不是還有一詞叫達者為先麼?
方應物問道:“可知是什麼事情?”
“不曉得。”方應元答道,他心裡對堂兄可真是佩服。族中商議大事,還專門請堂兄去出席,這多麼有面子。
購物計劃延緩,方應物轉身回到了村中。參加這次族中會議的有六人,主持其事的自然隻能是二叔爺方知禮。
方知禮見人已到齊,咳嗽一聲開了口道:“方才程總甲打發人來傳話,關于今年花溪該出的徭役,要變更一下攤派方式。”
所謂總甲,就是裡長的俗稱,裡長便是鄉村裡的管事人。
官府最低一層隻能到縣,縣之下則分鄉、裡,幾十年後改為了都、圖,但至少在成化朝還是鄉裡制。
鄉裡中以甲首大戶充任裡長攤派賦役、管理秩序;用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老人調解紛争,擁有一些初級的司法職能;用富戶出任糧長,負責征收運輸稅糧。
這種制度起自太祖高皇帝時期,其本意是為了防止官府下鄉擾民,所以加強民間自治功能。
但需要明确的是,裡和鄉并非官府,裡長、老人、糧長也并非官員,充其量相當于一種由官方認可的民間自治首領,名義上是屬于一種服役,而且常常是與宗族勢力相結合的。
花溪三村位居山谷裡,沿溪岸而居,其中方應物所在的上花溪村在最裡面,而以程姓為主的下花溪村在最外面,王姓為主的中花溪村則在中間。
但三村對外常常統稱花溪,戶籍編制上花溪三村也編為一裡,官方說法是梓桐鄉花溪裡。國朝制度一百一十戶為裡,但據方應物目測,花溪裡有無數黑戶,三村加起來怎麼可能才一百一十戶?
同本縣其他鄉村一樣,花溪也有裡長、老人、糧長三巨頭,分别代表行政、司法、稅務。國朝講政治的基因根深蒂固,但哪怕小到這麼一個山鄉,也是有政治勢力分布圖的。
如今裡長和老人都是下花溪的程家人出任,糧長則是由中花溪的王家人擔任,也就是被方應物所熟悉的王德王大戶。相較之下,上花溪的方家人口最少,又是最窮,唯一能拿出手的窮秀才又失蹤兩年,勢力比另外兩家弱了許多。
方應物默默地回想起這些情況,再看二叔爺臉色,便猜測肯定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聽見二叔爺繼續說:“程總甲發了話,三村各有其族,為便于管教,從今年起,花溪的徭役由各村輪流承擔,輪到的村子承擔本裡的全部徭役。而且就從我們上花溪開始。”
祠堂了裡衆人聞言交頭接耳,對程總甲這個新辦法都十分不滿。
往年整個花溪的徭役,向來是按戶計算,每村按比例出人,上花溪方家戶數最少,出的人力自然也少。如果照着程總甲的新規矩,那今年全部徭役将都由上花溪村方家承擔,顯然是十分吃力的。
“這怎麼可以?那今年我們村子豈不要累死人!簡直欺人太甚!”有個叫方逢時的伯父輩怒道。
方應物搖搖頭,這些叔伯還是見識短了點,沒認識到真正要命的地方。
他便出言提醒道:“凡是新政,朝令夕改都是常見事。程總甲說今年按新規矩來,假如我方家先承擔了全部徭役,那麼到了明年,程總甲如果說新規矩不好,還得用老規矩,三家共同攤派徭役,那今年我方家豈不白白出力?”
“其次,本來我們上花溪方家人最少,出力也最少。但如果三村輪流,那豈不要與另外兩個村子一樣?最後稀裡糊塗演變成了三村平均徭役,這對我們上花溪也是不利的。”
祠堂裡衆人愣了片刻,明白方應物的意思後,議論聲陡然更大了。
二叔爺拍了拍案子,問道:“秋哥兒是個大明白人,說的不錯!總而言之這就是欺負我們上花溪,你們有什麼法子應對?”
說到這裡,祠堂裡登時沉寂了下來,衆人除了憤怒之外都沒什麼主意。那程總甲可是下花溪村程家的人,程家不但人多勢衆,而且連續兩三任裡長、鄉老都是程家的,簡直快成了程家世襲職務。
和程家相比,方家械鬥打架打不過,比鄉中勢力更是遠不如,那程家這次就是明擺着欺負人,又能怎麼樣?中花溪村還有花溪首富王大戶這個糧長讓程家有所顧忌,但上花溪村方家什麼人物都沒有,出了個秀才也還失蹤了。
“沒法子就隻能認了,那便各自散去罷。要是方清之相公還在村裡,大概就不會有這事了。”方知禮心裡也痛恨自己這個族長無能,無可奈何揮手道。
這就是活生生的明代鄉村社會史素材啊,方應物心裡歎道。這充分展示了鄉村中無良惡霸是怎麼欺負無權無勢普通農民的。
如果方家族人中有人因為承擔徭役破産,那田地也會被其他大戶兼并去,這又成了一出土地兼并的典型案例。兼并來兼并去,自耕農都破了産,王朝也就該覆滅了。
回過神來,方應物眼看着族人愁雲慘淡,心生不忍,突然一股責任感湧上心頭。自己不僅僅是個曆史看客,還是确确實實生活在這個時空裡的大活人,周圍這些人不是npc,是同一個祖宗的族人。
再說靈魂奪舍占據了别人的身軀,不能太心安理得的當清高人,總要盡到義務才問心無愧,他方應物不喜歡欠别人什麼(請忽略他兜裡的幾顆銀豆子)。
想至此,方應物朗聲道:“諸位長輩,這件事交與我罷,我來想想法子。隻是我叫你們出手時,你們不能猶豫,必須信得過我。”方應物說。
衆人仿佛看到了大救星,盼明君盼清官都太遙遠,身邊的高人才是實實在在依賴的。紛紛道:“信得過,信得過,誰能信不過秋哥兒!”
出了祠堂,方應物擡頭看天,這時日頭還早,集市估計沒有散去,去購物還來得及。
故而他又快步離開了村子,集市在下花溪村程家那邊,這次不但要購物,還要幹點見不得人的事情。
沒辦法,如果惡霸的手段有正常渠道可以破解,曆史上就不會出現那麼多農民起義了,所以隻能以惡制惡了。
這次真是運氣不錯,幸虧程家那邊出了蘭姐兒這檔子事情。若解決掉問題,也算一舉兩得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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姗姗來遲的第一更!第二更晚上七八點左右,第三更晚上11點半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