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沈哲子等人出現在曲阿縣境内時,很快便遇到了在外間遊弋的自家部曲,一問才知,自己離開的這幾天,自家這一衆部曲可真是不得安甯,因他臨走時有交待在曲阿彙合,所以如今縣内幾乎每一處地方都有等待搜尋他的家人。
沈哲子對此也是無奈,又不便過多解釋,與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庾翼先進附近一處工坊略作歇息。過了沒多久,他家前來接應的人便到達,首先沖進來的乃是劉長,待見到沈哲子後,劉長已是激動難耐,捂着臉近乎咆哮道:“郎君終于平安歸來……”
看到劉長鼻青臉腫的樣子,沈哲子不禁微微錯愕。他自然不知,這幾日他遲遲不歸,沈牧每每有怨忿便拿劉長出氣,可謂是飽受老拳。
“就算郎君平安歸來,你難道就無罪責!”
随之行入的劉猛指着兄弟呵斥道,在他看來,任由主人獨留險地實在是大大的失職,因而近來對于劉長也是頗多訓斥乃至于動手。
見劉長如此凄慘模樣,沈哲子也是不忍,擺手道:“不必過責他太多,隻是一樁意外罷了。”
沈牧自後方沖上來,伸出手臂死死抱住沈哲子:“你這小子若再不歸來,我真要帶人去江州拼死把你搶回,否則哪有面目再歸鄉中!”
聽到這些話語,庾翼神态不免有尴尬,說到底,畢竟是大兄強人所難将沈哲子脅迫帶走。雖然如今大兄已經不在,但念及此節,他也是不乏愧疚。
沈哲子哪有閑心在這裡跟沈牧他們再叙别情,先是确定都中諸多安排沒有疏忽,心裡才長長松了一口氣。一衆人出門登車返回如今充作大本營的雲陽莊園,沈牧卻不得随行,而是被沈哲子趕去收攏散去各方的部曲。既然他已經回來了,既然他已經回來了,那麼下一步計劃就要即刻提上日程。
錢鳳也一同來迎接沈哲子,在外間牛車上等待。登上車後,沈哲子便對錢鳳低語道:“解決了。”
錢鳳自然知道沈哲子所言為何,他幾乎是除沈家父子外唯一知情者。至于其他與死士接觸的人,甚至并不知道這梁勇究竟要派往何用,自然這個名号也是個化名。在謀劃這件事的時候,沈充自是謹慎到極點,畢竟所謀者太過驚人,一旦有洩,于沈家而言亦是緻命打擊。
風險誠然很大,但收益也是豐厚。最起碼,如今皇太後和琅琊王已經俱入手中,那麼在未來的平叛事宜和利益分配當中,沈家将會占據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間!或許一時間還不能撕裂僑門執政這一基調,但是庾亮一死,庾家如今這個執政僑門,幾乎已經惟有沈家可以依靠!
雖然江州溫峤與庾家仍是情契,但庾亮死去,便喪失了一個可以彼此信重無疑的基礎。而且溫峤如今并不具備沈家所掌握的大義名分,可以說,庾家哪怕不是為了權勢而隻是生存,隻能依附于沈家,才能擺脫庾亮執政使國祚危亡的大罪懲罰!
早先是沒有機會,但是在接到老爹的信之後,沈哲子意識到這當中所蘊含的龐大利益。除掉庾亮,借助庾家這個外殼,一舉逾越僑門執政的底線!也唯有除掉庾亮,在兩家的聯合當中,沈家才能占據主導地位,借此一舉躍上前台,成為真正能夠左右時局的一方力量!
蘇峻興兵造反,賭上合家性命,所為者無非是為此。而現在,沈家隻要能殺掉庾亮,就能獲得較之蘇峻所求還要大得多的利益,沈哲子找不到一個理由拒絕這個方案。誠然這件事會有風險,但再大的風險有起兵造反大嗎?
況且就算起兵造反,一方面不具備蘇峻這樣的地利,一方面性價比實在太低,投入的成本太大,了不起能割據一方。但最大的隐患是,憑沈家這數年的積累和運作,未必能夠讓北人甘心伏于一個南人朝廷。須知中朝以來,三十七年的大一統,南人對于朝廷仍然保持着極大的離心力,尤其是自家這樣的武力強宗,需要足夠武力予以震懾,才能維持一個表面的穩定!
而一旦不能将北人囊括在自家影響範圍内,南北之人在江東這一片土地上必然要彼此攻伐,争奪生存空間。到那時候,羯胡哪怕沒有渡江之力,僑門為了謀求一個生存空間,主動将之拉過江來是可以預期的事情。
這群家夥,北地稍有動蕩,一騎絕塵三千裡,拖家帶口逃到江東來,指望他們有什麼貞潔不失的操守?況且在他們看來,一個南人主導的政權和一個羯胡政權是沒有什麼不同的,都不是大義所在!
所以到目前為止,割據自立絕不是一個好方案,沈哲子哪怕違逆老爹意願,還是将心一橫留在了都中。
沈哲子沒機會跟老爹詳談,但是趁着這個時間,将這一層隐憂與錢鳳交待一番。哪怕如今已經掌握了皇太後和琅琊王,他也從未想過要放棄建康的皇帝而跑去會稽扶立新君。一旦這麼做了,蘇峻不再是時局的焦點,琅琊王氏等僑門會自然将之接納,作為攻打會稽的棋手。
雖然底線在此,但卻不妨礙沈哲子拿這一點去吓唬别人,尤其是王導那個老狐狸。如今主動權徹底在自己這一方,當然要化為完全的主動,還需要将皇太後和琅琊王送至京口。而且京口方面氛圍已經營造良久,也要借此機會梳理一番,擺脫淮北郗鑒的陰影。
早在蘇峻起兵之前,錢鳳對沈哲子這一個計劃就有足夠了解,也是非常認同。時下的确并不适于自立,借此側身于中樞,乃是最好的選擇。
趁着這段時間,錢鳳也将都中這幾日發生的事情講述一遍,但也都是一些道聽途說,随着曆陽對台中繼而擴散到全城的掌控,信息的交流越來越困難。曆陽軍對于都中各家的淩辱不是沈哲子關注的重點,錢鳳也隻是簡單略過,還是重點講了講曆陽實力的漲消。
早先曆陽過江時,與豫州合共兩萬餘人,但其中有近一半是戰鬥力稍遜的散兵。之所以對曆陽的實力如此了解,也得益于早年間沈哲子與曆陽部屬的交流,并不獨獨隻有一個韓晃,而且他與韓晃之間甚至還不乏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味道。更多更詳實的内容,則來自于蘇峻的屬下匡術。
這個匡術也算是個家道中落的舊姓世家子弟,名祿之心較之旁人要強烈得多,他之所求,沈哲子幾乎都能滿足。因而曆陽的情報,沈哲子也是由匡術口中源源不斷的得知,所付出的代價則是将匡術新納的嬌妾幼子安置在京口,并于其名下存了大量的财貨。
但是随着入都以後,蘇峻軍的力量便暴漲,單單這幾天之間便幾乎翻了一倍。一方面是潰敗的宿衛轉投其中,一方面是對京畿周邊民衆的裹挾,當然戰鬥力如何,也是不好評判。
事态發展至此,對于蘇峻下一步的軍事目标,沈哲子也是不好評判。早先他是打算在曲阿坐觀時局,甚至與紀友商議不惜工本建造營寨。但是現在計劃有變,眼下再留于此已經沒有多大意義,應該趕緊逃離京畿周邊。因為沈哲子所擔心的不隻有城中的蘇峻,還有城外的王舒。
自家冒了這麼大一個風險将皇太後和琅琊王弄到手裡,若被王舒截了胡那也真是欲哭無淚。如今王舒已經句容北部,仍是觀望姿态,與自己早先計劃差不多,很顯然還沒得到這個消息。所以要趁着這個時間差,趕緊撤離。
回到雲陽莊,沈哲子便與早已等候在此的紀友交流一番。紀友身披孝袍,他家在建康城守衛戰中死去頗多族人,因而神态很是悲傷。在見到沈哲子後,便要商議如何反攻城中的蘇峻。雖然他隻是曲阿縣令,但其家在宿衛中根深蒂固,不少宿衛潰部并他家族人都投奔至此,已經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力量并不算小。
但是對于紀友這個提議,沈哲子隻能抱歉,改變計劃後,他大多精力都在城中布置,尚未與紀友有充分的溝通。不過眼下也有一個現成的理由勸紀友打消這個念頭,在紀友慷慨陳詞一番後,沈哲子隻是低語說道:“中書已亡。”
“什麼……”
紀友聽到這話,眸子頓時瞪起來:“可我聽家人說,中書明明已經投奔尋陽……”
沈哲子沉着臉将庾亮被刺講述一遍,紀友聞言後,已是仰天長歎:“誠然中書大罪于朝廷與丹陽鄉民,但如此大亂時,正要有人擔當,他卻棄世而去……”
沈哲子聞言後也不免感慨,早先他之猶豫便是在此,相對于京畿陷落,庾亮的死反而更能撼動各方人心。所以,他家要趁着各方情緒尚未有所大變時,借助皇太後的大義名分,快速崛起來填補這個空白,不讓局勢劃向更加惡劣的一方。
所以眼下沈哲子也不隐瞞,便将自家已經救出皇太後并琅琊王,要即刻送往晉陵建立行台以穩定人心的計劃講述一遍。但他家一離開,紀友這裡不免有所勢弱,所以,沈哲子還是對紀友說道:“如今各地尚未群起勤王,文學你切勿沖動去硬撼曆陽眼下正旺的兵威。假使曆陽兵迫至此,不妨暫時曲從,可保一時之安,以待來時舉義而起!”
紀友聽到這話後卻是大搖其頭:“我家世代忠烈,豈能曲意從賊!”
沈哲子聽到這話,臉色便是一肅:“文學你要明白,曆陽起兵本不存在大是大非!往小了說,這是他與中書相攻。往大了說,那是他們北人分贓不均而内讧。曆陽苦戰有功,執政刻薄相待。吳人義血,豈能為此無謂之戰而輕抛!來日勤王尚可分功,當下頑抗又有何益?”
這其實也是沈哲子對曆陽之亂的看法,交戰兩方都不是好東西,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急于出頭偏幫哪方。首先立足于自己的利益,而後再考慮要去怎麼做。假使真的有需要,曆陽并不是不能拉攏的對象,但沈哲子亦知這種可能很小。
如果紀友考慮不明白還要固執,沈哲子便直接将之帶走,甯願将曲阿拱手讓與曆陽,也不能讓其作無謂犧牲,誰讓這家夥是自己老師的唯一直系血脈。曆陽那一方都是百戰宿将,紀友這家夥隻憑一腔熱血,若真敢硬抗,那絕對十死無生。
且留紀友一個人在這裡思考消化,沈哲子起身行出,準備去看望一下興男公主。這女郎在苑中那麼久,又是卡在萬分危急的情況下才能逃出來,應該會吓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