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國内鬥愈發酷烈,渾然無顧死之将至,而其對面的南國,則又是另一派景象。
永嘉之禍雖然肇始于屠各漢趙,但之後不久屠各便陷入内亂,一度瀕亡,雖然之後又有劉曜所謂的複興,但那時候漢趙勢力隻能龜縮陝西,且之後不久便被羯趙徹底的殺滅。因是所謂的胡禍最為嚴重勢大,便勢成于羯國。
羯國最為勢大時,不隻統一整個北方,兵鋒更是曾經一度威脅江淮防線,而所謂晉人正統的東晉朝廷,卻隻能龜縮于江東一隅,天下已失其二,本身還陷入嚴重的内讧耗損中。
這對于廣大的晉人群體而言,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打擊,要知道哪怕就在天下大勢最為崩壞的漢末時期,諸夏仍然死死壓制諸胡不能擡頭。
胡人入主中國,乃是亘古未有之大變故,而這引發的直接後果,便是自信的喪失,以及對胡虜深深的忌憚。這種怯胡的風潮,發展到最嚴重之際,不要說直接遭受胡虜迫害的普通庶民,哪怕朝堂中如蔡谟之類都持有論調,胡虜或得天助,不可以力屈之。
然而就在如此悲觀論調世風之下,江東自有賢勇逆流進取,先是挫敗羯國看似是不可當的南征,之後更争勝中原,痛殺賊胡。到如今,就連羯胡起家的根本之地河北,亦成王師馳騁逐功的戰場所在,而原本似得天地助力的羯胡則是節節敗退,苟延殘喘,再也無複勢大時的驕橫兇殘。
神州天國,諸夏沃土,自是諸夏生民固有,胡虜之衆縱有一時兇橫,絕難天命久享,隻能是驟興驟亡!
特别王師中路大軍攻克羯國舊都襄國的消息自前線傳到河洛之際,恰恰趕在年關将至,随着消息次第傳開,整整一個新年,黃河之南諸多生民,無論士庶,俱都歡欣鼓舞,不乏人喜極而泣!
這一次的收複襄國,還不同于此前奮武軍那一次攻克。那一次奮武軍不過一路遊師,所趁僥幸,即便攻克襄國也難長久的據有,甚至之後險些不能全軍撤回。因此洛陽行台也并沒有大肆宣揚這一樁功事,影響隻局限于行台内部并王師部伍之間,隻當作一場為北伐助威壯勢的事迹。
可是這一次,行台沈大将軍親率王師甲士數十萬計,數路大軍齊頭并上,為的就是徹底撲滅羯國,再塑諸夏天威!因此,當這一樁戰果傳回時,行台也不再控制消息的傳播,甚至由官方主動組織盛大的慶賀典禮,可謂是士庶鹹樂,萬衆歡騰。
對于行台而言,中路軍能夠趕在新年之前收複襄國,得創這一壯舉,也是正合其宜。要知道行台雖然積蓄數年,但想要維持幾十萬大軍北伐作戰,且要維持王師大軍無論軍備還是用度都保持水平以上,耗用也是驚人,對于行台治下疆土民生不可能全無影響。
如今盛大軍功傳回國中,無疑在告令士庶民衆,他們過往這一年節衣縮食、用度省儉是有價值的,王師不負厚望,河北連戰連捷,羯國行将覆亡,生民止戈,盛世未遠!
而在這萬衆歡慶的氛圍中,江東民衆特别是三吳人家,無疑是最為振奮的。
若按照舊年那狹隘的地域觀念,江東土著人家對于北伐戰果如何是不怎麼感興趣的,無論興亡也罷,與他們關系都不大,中朝統一以來,吳人向來都是後娘養的,既沒有途徑、也沒有興趣加入到天下大勢的變革中來。
北方那些冠帶門戶,向來鄙視吳人,哪怕被胡虜驅趕如喪家之犬退居江東,仍是高高在上,窮兇極惡的侵吞搶奪他們的鄉資鄉産。真要講到面目可憎,這些北地伧子在吳人看來,較之肆虐北方的胡虜并不可愛多少。
可是如今卻不同,因為執掌國務、主持北伐的沈大将軍,正是他們土生土長的吳人子弟,是他們三吳人家英流翹楚!而在沈大将軍的帶領之下,吳人也終于感受到那種引領世道變革乃至于主導大勢流轉的壯闊大氣,天下大任,舍我其誰!
而且除了沈大将軍這一絕對的領導人之外,無論是行台的秩序創建,還是征殺于前線的北伐王師,這當中吳人門戶無不深刻介入其中。可以說,早前中興建制前後,吳人門戶有多閉塞或抵觸僑人南來,如今便多踴躍加入轟轟烈烈的諸夏複興浪潮中!
這是長達數百年,乃至于亘古以來吳人被壓制蔑視的民心士氣積怨勃發的一個集中噴湧。他們未必是要與北方人物争個孰強孰弱,隻是為了向天下人彰顯,江東絕非南夷化外之地,諸夏筋骨,我亦能當!
而在沈大将軍帶領他們達到的這一世道地位下,甚至就連舊年吳人所津津樂道楚霸王項羽麾下江東子弟,都要相形見绌。項羽仍是亡楚劫餘,而沈大将軍則是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江東子弟。江東子弟,自有豪勇,無需再為遠客效死嗟歎!
這種噴湧而出的地域自豪與熱情,一旦爆發出來,所顯露出來的便是吳人近乎群體性的癫狂,對于北伐支持力度之大,更是冠絕行台治下所有境域!
在從年初行台調度各方物用、籌措北伐大軍給養開始,這種風潮便已經初露端倪。在行台治下特别是商貿群體中,吳人無疑占有極大的比重。無論任何時期,商賈都不是讨喜的群體,重利輕義、锱铢必較之類的指摘更是不絕于耳。
而在過往這一年中,吳人商賈們就像是脫胎換骨,言必稱義,行迹也是多有可表。但使家存一米一絲,不使北伐江東子弟陷于饑寒!
這些三吳商賈們,伴随着沈氏一路崛起,自然也是商途通達,多收利貨。而在沈大将軍正式率部北伐之後,他們更是助軍成風,為了給行台留出足夠的物流運力,商事近乎停止,倉中物貨必留行台征用,隻有确定不在行台征用之列,才會販賣于市。
而且,随着大規模的戰事展開,國中物價飙升乃是一個必然的規律。但是随着戰事的進行,行台治下整體物價居然不升反降,特别是糧鹽等關乎民生根本的物貨,甚至較之豐年時節都甚少差别。
而這背後,便是衆多的吳人商賈揮舞着他們舊年所積攢财富,大手筆收購各方糧貨,足迹遍及荊江、遠達交廣,源源不斷向北運輸,不計沿途的運輸消耗,哪怕是賠錢都要大舉向外傾銷,隻為平抑物價,為北伐王師營造一個平穩後方。
所謂百裡不販樵,千裡不販籴的商事常識,在這北伐戰事的大後方,可謂是得到了徹底的颠覆。
而在江東民間,衣不尚帛,佩不重金,食不嗜甘,行不駕車,宅不留丁,戶不養閑,哪怕是高門大戶、深養閨閣的小娘子,都要學着缫絲紡紗,技藝未必純熟,效率未必多高,但也是衆志成城,不敢賦閑。纖手缫出寸絲,萬戶織成百錦,十人得禦風寒,一賊必将授首!
這樣一股風潮,并不是什麼人在煽動引導,哪怕行台随着過往數年的經營積累,對于治下郡縣控制越來越強大,但也絕無可能将民衆動員到這種程度。
一些三吳之間清譽早著的世家門戶,同樣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助陣王師北伐事宜。
這當中此前仍然不乏自視清高者不願承認沈氏如今作為南人領袖的地位,但是覆及郊野民間的這股風潮卻讓他們清楚認識到世道人心所驅,沈大将軍作為南人領袖的聲望與地位已經無可動搖,其人身載南人前程厚望,若不踵迹而行,追從效命,隻能被世道狠狠抛棄,甚至被過往他們所賴以生存的鄉土民望所不容!
之後表現最為明顯便是行台于春秋兩季分别舉行的吏考,吳人子弟比例激增,幾乎超過半數。
而在此前,雖然行台已經推行吏考數年有餘,但吏考即便優等,不過隻授庶務雜役,在一些清望世族看來,這近似于一種羞辱,對此也是熱情乏乏。吏考真正籠絡的人才,主要還隻局限于館院等行台所組織的學舍,包括一些求進無門的寒庶人才。
至于其他一些世族才力,即便是本身沒有得進的渠道,往往也都懶于應從吏考,将此視作卑流濁事,甯肯賦閑養志,不願以小吏入事。
可是随着吳中湧起這樣一股風潮,無論高門寒流,誰家若有丁男賦閑,那無疑是一樁恥辱,為鄉人所唾棄不齒,名譽嚴重敗壞,甚至于夫妻不和,羞與論親。
爆發于吳人群體中的這一股風潮,逐漸漫及于整個行台治下疆域。外人未必能夠了解吳人這種年久積郁、揚眉吐氣為世道正聲主流的意氣勃發,哪怕以小人之心去猜度吳人如此造勢為的就是在即将到來的盛世秩序中邀取更多回報,自然也都不甘人後,奮勇進取,不讓吳人前程專美。
沈大将軍吳中土著不假,但如今自是王業柱石,海内共仰,吳人妄想單憑一點鄉土情分便要前程專據,目中無人,天下人都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