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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78拜時之禮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3589 2024-01-31 01:10

  庾亮于台城靜候皇帝批複诏書,然而诏書沒等到,卻等來了皇帝本人!

  時下雖然已經入夏,皇帝卻仍披一件風裘,體态看上去略顯臃腫,但臉龐卻已經瘦削得凹陷下去,臉色亦是蒼白。由步辇行下直至走入庾亮官署,不足區區十丈的距離,便在内侍攙扶下走了頗久,步調虛浮隐有搖擺,看得出身體已是堪憂。

  距離上一次朝會已過月餘,這段時間内皇帝始終居于內苑不見外臣,庾亮雖可通行無阻,但心中愧疚加之恪守臣節,同樣已經久不見皇帝。如今再見,卻見皇帝較之先前已經判若兩人,一時間感慨無比,竟不知該發何言。

  他家避禍江南,得先帝賞識而幸帝宗,與當今皇帝相交于布衣。如今他位居中書執政,更是多賴皇帝簡拔提攜,知遇之恩與相知之誼一時間在心内翻騰。庾亮跪于皇帝座前,澀聲道:“陛下若有垂詢,召臣入苑即可,何必親臨。”

  皇帝精神雖然萎靡,情緒卻是不錯,他揚了揚手中那份庾亮先前草拟送入苑中的诏書,笑着說道:“朕久居苑中,外事多不予聞。倒要請問内兄,台中此議緣出何端?”

  他雖然自有消息渠道,不至于完全隔絕内外,但要得知消息總有一些滞後。此事關聯甚大,發端卻是驟然,因此皇帝确實不知其中内情,隻是隐隐有些猜測,急于求證,因而親至台城。對于阮孚罷黜還是任用,皇帝此時并不關心,他最關心是自己如今最看重的那件事是否已經争出了一個結果。

  皇帝雖然是笑着發問,語調也淡然,但庾亮聽到這話仍是如芒在背。但彼此關系到了時下這種境地,怎樣言語緻歉都顯蒼白。所以在沉吟片刻後,庾亮便就事論事,将此事前因後果詳述一遍。

  皇帝對時局的敏銳認知,自非常人能及,庾亮所述雖然不言其他,但在聽過之後,心内已經梳理出一個大概的脈絡。他的臉色漸漸舒展,明白帝婿之選終于已經決出一個結果,沈家果然沒有辜負他的期望,撐到了最後最終勝出!

  他雖然屬意沈家,将之列為帝婿備選,但其實心内仍是不乏疑慮,畢竟沈家門第仍是勉強,為了給女兒挑選一個稱意夫家,他已經準備好關鍵時刻搏上一次。但最終是沈家給了他一個驚喜,這過程中或正或奇的手段,既顯示出其家非同一般的手腕,又顯示出對公主的重視。

  若他身體康健,能夠享國長遠,沈家所顯露出的手腕隻會讓他更加猜忌,要不遺餘力打壓其家。但如今,他卻覺得隻有将女兒托于此等人家才會安心。至于身後事,他已不再奢望。

  肘腋生患,被至親之人反制鉗锢,皇帝心内憤慨之餘,更多的是悲觀。這世上沒有人是可以信之不疑的,同床尚且異夢,更何況那些各有家計謀算的臣僚。

  既然盡為一丘之貉,他更願意将女兒托付給一個務實之家,而非那些流于玄虛、悖離實際的清望高門。最起碼女兒這一生安泰可以保證,不會有那些不必承受的挫折苦難。

  琅琊王氏門高非善處,丹陽張氏愚鈍難持家。相較之下,沈家在這過程中諸多表現實在讓人有驚豔之感。最起碼那沈家子顯露出來的特質,讓皇帝感覺沒有所托非人。

  因為心情近來難得暢快,皇帝甚至忍不住不乏炫耀對庾亮說道:“内兄素有識鑒之能,對于朕所揀選這個佳婿,不知有何看法?”

  庾亮聽到這話,神情便不免有幾分尴尬。最初他是屬意丹陽張氏,僅隻出于對時局的考量,至于其他,卻沒考慮更多。近來所觀張氏諸多拙劣事迹,的确難稱良配。皇帝以此語調侃他,确讓他無言以對。

  皇帝本意也不是讓庾亮過于難堪,見其無言以對,便也不再窮究,略作沉吟後,便說道:“既然此事已有了結果,便着沈家子擇日往宗正錄名,婚期事宜便開議吧。”

  庾亮聞言後仍是默然,一方面此事非他職權不便置喙,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此事終究非他所願,心内仍有幾分遲疑。

  “内兄,你亦為家人,朕與你論此事倒也不算逾規非分。”

  皇帝深吸一口氣,繼而對庾亮說道:“六禮多繁,小女年淺,性恐不耐,所以朕打算僅作拜時之禮,亦省了外廷拜賀。”

  庾亮聽到這話,雙肩卻是一顫。周制婚儀,分作六禮,時下局勢頗多動蕩不甯,因而各有删減,哪怕世家都不再強求六禮齊備。然而所謂拜時之禮,乃是六禮皆裁,迎親拜堂便是禮成。不要說堂堂帝女公主,哪怕庶人之家簡從此禮,都要遭人非難。

  但由皇帝說出這話後,庾亮再不懷疑皇帝選婿之用心。此前他心有隐憂,便是擔心皇帝打算趁各地遣使入都慶賀公主之嫁時,皇帝會借此機會有翻盤之舉。但如今皇帝直言欲以拜時之禮而嫁女,顯然并無此念。

  庾亮有感于懷,此時卻難再遮掩,長跪于地顫聲道:“帝宗嫁娶,豈可草率。臣請出都外任,邊州小郡,恭求聖裁!”言外之意,他甯可放棄眼下一切權柄以避嫌,也不願見皇帝委曲求全,寒酸嫁女。

  皇帝聞言後卻是慘然一笑:“内兄誤會了,朕無别念,隻是想親眼見我小女出嫁而已。”

  “陛下……”

  庾亮如何聽不出皇帝話中韻意,眼淚止不住的自眼眶湧出。

  “天命有定數,當已則已,朕之一生草草,但亦可言無憾無愧。而今唯有舔犢難舍,太子有内兄等諸賢輔佐,朕可無憂。但這小女性非溫婉,恐其見惡夫家,若不能親治其嫁,朕是死猶抱憾。”

  皇帝神态漸有慵懶,視線卻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庾亮垂首淚流,他心内雖然不願公主如此草率出嫁,但皇帝話已說到這一步,他又怎麼能反對。沉默半晌後,庾亮才沉聲道:“公主行庶人之禮,已是屈尊。臣請更益所封,以償禮缺。丹陽鄉人曾以兩縣請為公主湯沐邑,臣請從此議!”

  皇帝眸子閃了一閃,此議他早知,隻是一直卡于中書難決。本來諸王、公主之封屬于太常、宗正任事,然而丹陽兩縣地近京畿,若中書不過,終究難行。他甯願舍棄諸多虛禮,願為女兒争取一個善封實利。但若沒有外廷的呼應,憑他眼下狀态,實在很難如願。

  此時聽到庾亮表态,皇帝自是欣喜,便言道:“朕近來多有困乏,家事多仰内兄。若能為小女謀一善處,亦能償我之憾。”

  “臣定竭力而為,促成此事!”

  庾亮鄭重表态道,丹陽京畿難封,其實并非他從中作梗,而是句容、曲阿兩縣實在過于重要,很難劃歸封國。庾亮應下此事,感恩愧疚兼具,決意要為皇帝做一些事。隻是若要為此少不了丹陽士人的配合,丹陽張氏先為此議,更是能否成事的關鍵。

  但既然已經答應了皇帝,無論如何庾亮都要做成此事!

  皇帝精神極差,到這會兒已經漸漸支持不住,起身由人攙扶準備回苑,隻是在臨行前又對庾亮說道:“皇後于此或許仍有難釋,還要擺脫内兄開解一二。”

  ——————

  “大兄,我聞外廷于張氏頗有物議,他家将要與我家結親,此時非議諸多,我恐傷我小女之名。大兄你于台中能否為其家周全一二?”

  庾亮硬着頭皮入苑拜見皇後,沒想到剛一坐定,皇後便言到此事,這讓庾亮更加為難。

  此前皇後冒失之舉,令他受累頗多,但他又怎麼能歸咎于皇後。此時再聽到皇後仍是執迷,庾亮心内更是一歎,沉吟許久,才沉聲道:“帝婿之選,已經有了定議。張氏非良配……”

  “什麼?已有定議?誰做的定議?我之小女婚議,為何我不知情?”

  皇後聞言後,臉色已是蓦地一變,繼而神情更加不悅:“張氏非良配?那是吳興沈家得選了?大兄,張氏良選是你道我,如今又言張氏非良配,出于你,反于你。事關我小女終身,大兄你讓我再如何信你?”

  庾亮聽到這話,神情更加陰郁,然而此事确為他之理虧,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申辯,隻是低頭準備承受皇後的數落,并不多做解釋。

  皇後自是憤慨不已,她近來剛動念要善待小女,不料即刻便遭迎頭棒喝,實在讓她有些無法接受。

  早年居家時大兄的積威,因其愛子心切,此時也抛之腦後,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她才凝聲道:“我家小女,怎能嫁于狂悖武宗!大兄,早先你也言非沈氏,既然如此,為何不直接罷止此事?若你覺得難為此事,我自于苑中與你呼應,另擇人家,萬勿讓我小女嫁入武宗門戶啊!”

  庾亮聽到這話,更覺得頭疼不已。此事已讓南北對抗膠着良久,如今總算有了一個結果,怎麼能輕易罷止!若真敢為此事,讓南士如何自處?如何再視朝廷?

  眼見皇後已經皺眉沉思,似是絕非說說那麼簡單,而是真的打算付諸行動。庾亮漸漸明白了皇帝為何一定要在自己生前将公主嫁出,若此事再被擱置,還不知要被皇後導向何方。有心為惡誠然可惱,但無心之惡才最令人猝不及防!

  “此事南北矚目,豈可輕言罷止。皇後若擅動此議,南北物議足可陷我家于絕地,或連東宮都要造受波蕩!”

  庾亮豈敢再讓皇後輕舉妄動,連忙沉聲說道,眼見皇後臉色大變意識到事态的嚴重性,才又說道:“陛下愛女之心,尤切于皇後。他為公主所謀善路,遠非皇後可想之周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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