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戲要做全套,沈哲子亦被仆從撲倒,耳邊隻聽到人語喧嘩、腳步踐踏之聲。
過了好一會兒,混亂的場面才漸漸穩定下來,旋即谯王的一聲暴喝又将人注意力吸引過去:“王門賊子,昔害我父,今又害我!”
聽到這中氣十足的吼聲,沈哲子亦松一口氣。他也擔心射暗箭者一時手滑真把谯王射死,那可真就玩脫了。
待人将沈哲子攙扶起來,他先拍拍身上灰塵,然後才望向谯王,隻見其衣衫下擺已被血水浸透,看着鮮血淋漓很是恐怖,但其實那枝箭隻擦過他右腿外側,留下一道并不嚴重的血槽,甚至不足影響行動。
但終歸是見血了,場中不乏養尊處優、平生未見兇事者,看到這一幕,臉色已經隐有煞白,再聽到谯王這吼聲,神色便越發精彩,下意識遠離此處,視線卻在王家諸子身上遊弋不定。
“谯王休要血口噴人!我家怎會害你!”
王家幾人亦是驚魂未定,聽到這話,王彭之便下意識反駁道。
一名年紀略顯老邁者站在仆從身後,大聲道:“眼下首要先應擒住刺客,撲滅火情,餘者稍後再言!”
東海王雖是主人,但也未曾曆事,并沒有處理這種紛亂局面的經驗,聞言後忙不疊點頭道:“鐘公所言正是,你們快去……快!”
護衛們也不知東海王究竟要他們快去做什麼,但護衛統領中自有經驗豐富者,先傳令各方搜查兇手,撲滅火源,然後才又對衆人說道:“請諸公各往樓内暫留片刻,火勢業已變弱,不會蔓延此處。庭中清靜下來,我等才好搜查刺客!”
連拉帶勸,并之推搡,場中這數百人才漸漸轉移到各棟建築之中,隻是到了王家那幾人時卻又生波折,王胡之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入房中,隻是固執求去。
今日之事實在事發突然,令他猝不及防,谯王喊打喊殺已經讓他驚悸不定,那兇厲目光更是讓他不寒而栗。他終究隻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而已,此時哪還有别的思路,惟求趕緊離開這險地,回到家中才最安全。
王府護衛統領耐心解釋道:“此時園内尚有刺客潛伏,若不清查,實在吉兇莫測……”
“不妨事,我家已派人于園外接應!隻要護送我等出園與家人相聚,吉兇便與你等無關!”
王彭之也有些慌了神,當即便道出家中安排。
衆人聽到這話,臉色則是變了一變,繼而再望向王氏兄弟,神色便漸露古怪意味。場内尚有其他長者覺得王氏兄弟此時離園有些不妥,但見他們急于離園,眼下都不好出言阻攔。若将人給攔下再出意外的話,他們也覺糾纏難清。
東海王早被園中亂象煩得頭都大了,麻煩事能解決一樁便是一樁,聞言後便急忙擺手道:“快将王氏昆仲護送出園去!”
“王賊休走!”
谯王語調悲憤凄楚道,他跳牆離家崴了腳,又被暗箭傷了大腿,此時被人按在門廊下,徒自呼喊,當真血淚縱橫,令人慘不忍睹。
王府護衛們聽到東海王下令,縱然覺得有些不妥,也不敢違抗命令,當即便分出近百人,簇擁着王家那幾人并其随從快速離開園墅。
此時園内亂象仍是頻生,到處都有胡亂遊走的人影,亦有一隊隊護衛往來穿梭,肅清排查可疑人等。至于火勢則早被控制,起火地點不過是馬廄、廚下等地方,看似濃煙滾滾,實則并無太大火情。隻因園内人多眼雜,局面一時失控,難以節制。
王家幾人歸心如箭,幾乎足不沾地沖向莊園門庭。此時門庭處早被護衛重重守住,内外通行不暢。莊園内有人急着要沖出去,莊園外則有各家随從部曲要往内沖去保護主公,人頭攢動,亂成了一鍋粥。
盡管有近百名護衛跟随保護,王氏幾人仍是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了莊園,而後便與原本随行的部曲家兵們彙合,各自上了牛車,便快速往建康方向沖。行出約莫數裡,便到了族人傳信告知接應之地。
看到馬上甲衣披身的王允之,王胡之激動得眼淚都流下來:“險些無命再見四兄……”
王允之自馬上翻身而下,将車駕引入自己所帶來的部曲隊伍中,才有暇詢問莊園内發生的事情,那年紀最大的王彭之不乏慶幸道:“幸虧深猷急智,派人潛入園中縱火制造混亂,我等才得以脫身。隻是為何又要暗箭射傷谯王?如此一來,我家确是難以自辯。此事倒可稍後再分辨,眼下最要緊是将修齡送回府中,再不讓谯王有機可乘!”
王允之聽到這話,臉色便微微一沉,他率衆前來接應,因恐招惹物議而不敢靠近園墅,隻在這裡等待。因為附在谯王身後而來,除了先前快馬派人入園報信之外,再沒派過人進入園中去,于是他便嗅到一絲陰謀氣息。
眼下自家近千人于此,已無危險,王允之并不急于離開,而是沉聲道:“請二兄将園中情形仔細道來。”
王彭之眼見自家大隊于此,心情漸漸平複下來,略一羅織思路,便将園内他們得信後又發生的事情詳細講述一遍。
王允之傾聽片刻,神色便漸漸沉凝下來,心内有種要罵人的沖動。早先家人報信,他們幾人有足夠時間離開,即便迎面撞上谯王,谯王隻孤身一人,又能有何危險?這幾個蠢材居然還不趕緊離開是非之地,反去求助東海王,實在是讓人無語!
待聽到火起暗箭之後,幾人強要離開園墅,王允之更是氣得臉色鐵青,該走的時候不走,不該走的時候偏偏又這麼決絕!
“我并未派人入園,縱火、傷人皆非我家所為。”
王允之亦知堂兄弟們與他關系不睦,心内縱有不滿,眼下卻不好直接發言呵斥,隻是沉聲說道。
“不是四兄所為?那應是園中還有旁人暗助我家,待知是何人所為,倒要相謝一二。”
王彪之聞言後微笑說道,對于自家廣結人脈,關鍵時刻便有人出手相助這種現象頗感自豪。
“哼,若真是相助,豈可為如此鬼祟之舉!”
王允之冷哼一聲,繼而望向王胡之說道:“此事非我家所為,縱火、刺殺如此惡事,我家絕不能承此惡名!修齡,我即刻護你歸園,人前辨清此事!”
王胡之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慘淡下來,兩手扣住車壁連連搖頭:“我不能回!四兄,谯王要殺我……我不能回,回家,快,快行!”
“修齡他已受驚頗多,深猷你還是不要再迫他!此事于他亦是無妄之災,就連我等亦不知大将軍……唉,既然已經離園,那便歸家去吧。去而複返,自惹煩惱。既然此事非我家所為,稍後與人言明即是,何必急在此刻!況且園中已是亂起難甯,我們再去,不過隻是再添亂象而已。”
王彭之見王胡之唇色發白,臉色更是凄楚,心内便有不忍,對王允之說道。
王允之心内雖知輕重緩急,但見王胡之魂不附體模樣,心知就算強讓對方回去,意義也是不大,隻能恨恨而罷,率衆行往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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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王氏兄弟離開,場面一時間倒是變得安靜下來,沈哲子站在一處小樓廊下,看到劉猛在人群外對其打個手勢,便微微颔首以示意,心情放松下來,他便站在那裡聽谯王有些凄楚的嚎哭聲。
庾條倒不知背後許多事,他行到沈哲子身邊,低語道:“哲子郎君,你覺得會是何人縱火行兇?在東海王園墅之中,諸多都中貴人都在園内,居然敢縱火燒園,行刺谯王,真是令人發指!若真王氏所為,未免太過駭人……”
沈哲子擺手道:“庾君慎言,此事自有東海王并諸位使君親理,我等還是不要妄加置喙,免得惹咎于身。我倒是有些擔心自己先前強出頭,稍後或會被人攀咬。唉,終究太過氣盛!”
“郎君何必過慮,此事怎可歸咎于你!若有人歸罪于你,我倒要問一問郎君為此有何益處?谯王與你又無仇隙,郎君反而為其仗義而言,若說郎君行刺谯王,實在荒謬!”
庾條聞言後冷笑道。
沈哲子聽到這話亦微微颔首,他确實沒有動機做此事,即便是與王家有争尚公主這種矛盾,挑破谯王與王氏仇怨尚在情理之中,而後刺殺谯王卻完全沒有理由。正要讓谯王與王家糾纏不休,王家臉面越難看,沈氏得益才會更大。
單憑這一點,沈哲子便完全沒有嫌疑,甚至東海王嫌疑都要超過他,為了解決他府中尴尬之事,制造混亂趁機送走王氏諸人。于是沈哲子便做了,他要幫谯王謀求一個弱勢地位,然後谯王才好繼續理直氣壯的與王家糾纏下去。
若不然,今天谯王不隻不會有收獲,反而可能因此而引咎于身,稍後即被場中這些台省官員們彈劾參奏,即便因大義所在而不獲罪,最起碼也是外放邊郡遠離京畿,讓王家得以脫身,擺脫這樁舊怨糾紛,大事化小。或許這是沈哲子小人之心,但他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别人,易地而處,如果他是王家人,肯定會如此解決麻煩,因而不得不防。
現在,谯王雖有行兇謀殺的行迹,但其本身亦被刺殺,負傷在身,而且極有可能是王氏所為,可謂悲壯。在這樣一個形勢下,誰再出頭歸咎谯王,單單物議便足以讓其羞愧而退。隻要谯王留在都中,趁熱打鐵的繼續鬧騰,王氏就休想淡然處之!
假使谯王真能報得血仇,單憑這一箭,就應該對沈哲子感恩戴德。但他深藏身與名,這一份恩情注定要埋沒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