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在公主房内一直待到了傍晚,聽這小女郎絮絮叨叨講述近來家中種種,雖然都是瑣碎小事,但卻不乏溫馨。
“對了,沈哲子,我們家是不是沒錢了?”
突然,小女郎皺眉問道:“前日我讓刁家相準備十金,打制一套首飾,等到南頓王妃壽日做賀儀,到現在也沒得回報。”
“十金?你要給南頓王妃打制一件金胄嗎?也不怕把她脖子給壓斷!”
沈哲子聽到這話,頓感肉疼,這小女郎真是過分豪邁,但凡有人來府上拜會逢迎幾句,都要厚禮相贈,這讓千金公主之名在都中喊得更加響亮。尤其那些沒皮沒臉的宗室們,都知道公主妝奁豐厚,更是隔三差五來他家打秋風。
“哪有你說那麼誇張!”
公主笑斥一句,旋即又歎息道:“我也知這賀儀過分貴重,但若禮數薄了,她們難免又言道我家吳人門庭,總是……”
興男公主又不是傻子,那些宗室們一次兩次來還可以,次數多了,她也漸漸看出玄機來。有時也會刻意不以禮相贈,那些婦人們便要言道南北差異如何如何,這讓興男公主更加不自在。同處都中又是宗親,總不能徹底隔絕了往來。反正那些财貨在她看來也無甚用處,索性換幾句好話來聽聽,養幾隻禽鳥也要勤喂不是嗎。
沈哲子這些時間也忙碌得很,還真不知公主與那些命婦們往來的細節。此時聽公主言道這些,眉頭頓時深蹙起來,這小女郎的心理倒也瞞不住他,略加沉吟後,沈哲子便說道:“我家本就吳人門戶,但無論是褒是貶也非她們能夠臧否。她們若再說這些怪話,直接逐出府去也不必客氣。我倒要看看她們哪一家敢對我吳中門戶瞪眼!”
“我就喜歡看你這張揚的樣子!”
公主笑眯眯說道,旋即便又皺起眉頭來:“若非你成日都在前庭宴飲,都不來同我說話,我在府内又是無聊,否則我才懶得理會她們!”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内不免有幾分愧疚,這小女郎自入都以來,因在服喪期内,不能随意走動,成日悶在府裡,遠不及在吳興時過得那麼惬意。而自己這些時間狐朋狗友交往太多,也沒什麼時間陪這女郎。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湊在公主耳邊低語道:“那我明日帶你出府去遊玩怎麼樣?”
公主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可是思忖片刻後便搖了搖頭:“還是不行,這不合禮法啊!父皇他待我那麼好,我怎麼能在守孝期内做錯事!”
見這小女郎居然能忍住外出遊玩的誘惑,沈哲子真要對她刮目相看,亦能感受到先帝在其心目中的地位。略加沉吟後,沈哲子才又笑語道:“這也不妨,明日我帶你去自家産業巡察一下,不往旁處去看。我們家門庭産業太大,遍及半城有餘,這也不算亂禮吧?”
公主聽到這話,本來黯淡下去的眼神複又變得晶亮起來,雖然她也覺沈哲子這話仍有不妥,但事實就是這樣啊,隻在自家門庭之内遊蕩,的确不是亂禮。
終于能夠出門去逛逛,小女郎一掃心中頹唐,便開始盤算明日出門後要做什麼,将沈哲子晾在了一邊。
沈哲子又在房内坐了片刻,然後便行出門來。公主先前無心之語給了他警醒,自家這段時間開支确實不小,公主這裡的花費都還是小頭。他每日結交旁人,宴請賓客的諸多花費且不提,單單秦淮園墅的修築便耗費良多,然而收入卻沒有增加多少。
出門後,沈哲子讓人将家相刁遠喚來,拿過家中賬簿籍冊核算一遍。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單單這幾個月來,他們夫妻兩在都中的花銷便超過了幾百萬錢!
随着時局越發平穩,都中物價也是高企不下。但即便是如此,憑他們兩人這花錢速度,誰家看到都要咂舌驚駭。須知苑中那麼大的用度,一季采購所用内帑也不過五、六百萬錢之間。他們家兩個花錢能手,日子過得比苑中皇族還要豪奢數倍!
對于财貨之類,沈哲子倒也沒有太敏感,他能花也能賺,即便就這麼花下去,也不過隻是他家衆多産業盈餘的一個零頭而已。但問題是時下财貨轉運困難,他在都中一應花銷,便也都走了公主府的賬目,真真正正的吃軟飯。
略加沉吟之後,沈哲子覺得有必要在都中發展一下副業了,最起碼解決一下自家日常的開銷。無論隐爵還是商盟,諸多收益都是作為日後的儲備資金,可不是用來供他揮霍的。面對建康這樣一個欣欣向榮的大市場,若他還摳摳搜搜過日子,簡直就辱沒了自家江東豪首的名頭。
于是沈哲子便從頭将公主府名下位于都中的産業收益梳理一遍,再這麼一算,才益發感受到公主這一份妝奁的豐厚。單單這不長的時間裡,他們兩個拼了命的花錢,賬面上居然還有上百萬錢的盈餘。
眼下沈哲子還沒有來得及派人去正式接手這些産業,因而這些産業雖然已經歸在了公主府名下并且收益也都按時送來,但其實還是少府屬官負責打理。時下官員是個什麼操守,沈哲子自然深知。
就算如此,這些産業的收入居然還能這麼豐厚,可見先帝對興男公主的鐘愛之切。大概是擔心公主嫁于他土豪之家,沒有一個豐厚的妝奁壓身,或會少了底氣。可是先帝應該也沒想到,他選中的這個女婿如此不要臉,吃軟飯吃得毫無心理障礙,根本就跟公主無分彼此。
略加沉吟後,沈哲子吩咐刁遠準備幾份書函送往少府,讓他們準備一下,自家近期内就将産業接手過來。換了自家人掌管這些産業,收益應該還會有增加。但沈哲子仍然不滿足于此,他打算将這些産業整改一番,結合自家的優勢,在建康鋪開一個攤子。
不知不覺,便到了掌燈時分,前庭裡又傳來悠揚樂聲。一般沈哲子不得閑的時候,都是任球和沈沛之幫忙招呼那些客人。建康城内别的沒有,閑人最多,隻要他家開宴,必定賓客滿堂,已經成了都中一個小有名氣的交際場所。
如今在都中,名氣比較大的宴會場所也不少,比如琅琊王氏的金梁園、既為軍用又是勝迹的城南新亭、東吳舊苑的小長幹西園等等。這些地方常年都有人流連宴會,既是文化的一個标尺,也是政治上的風向所系。
沈哲子維持這麼一個小圈子花費已經不少,更無理由半途而廢,他打算等到年後便轉移到修築成的秦淮園墅中,至于園墅的名字都已經拟好,就叫“沈園”。免得再如現在這麼尴尬,人言去何處集會,隻能說是丹陽公主府,頻頻喚起他所剩無幾的羞恥感。
考慮完這些之後,沈哲子才行往前庭,途中卻看到劉長苦着臉站在那裡說道:“郎君,紀郎君在前庭又要發狂了!”
沈哲子一拍腦門,這才想起來還有紀友這麻煩沒有解決。他先問了問紀友眼下情緒如何,确定這家夥已經不再似最初那麼癫狂,才吩咐道:“請紀郎君來東柳院見我。”
自家這些院落名字都是興男公主冥思苦想拟定,聽這名字就知小女郎實在沒有多少雅趣,平時沈哲子都羞于在人前提及,隻在家人面前才言這些名字。
過了小半刻鐘,紀友狠狠行入廳中來,指着沈哲子咬牙切齒狀:“沈維周,你還有臉面見我?”
沈哲子也知這會兒實在不好過分觸怒這家夥,站起身來陪着笑臉道:“文學恕罪,我之所以為此,也是有些苦衷,文學要不要聽我解釋一番。”
其實到了現在,紀友心态也漸漸平和下來,他知沈哲子向來都是謀而後動,既然為此,必然會有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但一想到這些事都是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便又禁不住怒火上湧:“即便你有苦衷,為何不先知會我一聲?”
“我若提前說了,文學你就願意去曲阿就任?”
“不會!”
紀友回答的也坦誠:“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曲阿乃是丹陽名列前茅的亂土,我怎麼願意去那裡任職!雖然我也不乏願立事功之心以維系家聲,但自問才能尚不足善治此鄉。若隻陷我一人也倒罷了,若因我之愚鈍連累到大父身後之名,我才真是有罪!”
“所以,我索性先不與文學言此,畢竟我也不能笃定能成。但文學對于曲阿,倒也不必過于心驚。此地雖亂,若抽絲剝繭抛開表象,無非是南北鄉人寸絲之利争執不休。若能使其安居樂土,糾紛自然能漸漸平緩下來。”
“寸絲之利?萬人寸絲,連成千匹錦緞,若真那麼好解決,為何遲遲不能平複下來?”
紀友仍是搖頭歎息道,覺得沈哲子考慮過于簡單。
“鄉人寸絲之利,于士人而言卻是陰謀發端。以此寸絲得失而始,讓人心生諸多忿念,積忿成怨,繼而又成生死之仇。”
沈哲子并不諱言曲阿的形勢紛亂乃是利益所涉的各家推波助瀾、煽風點火的結果,期望借助這些小民集衆之怨來維系自家的鄉土利益。其實說到底,這些貧苦鄉人們有什麼可争的?誰家淩駕其頭上,都是那幾頃薄田勉強糊口而已,縱使舍命相搏拼出一個結果,于他們本身而言也是無加無減。
紀友聽到這話也是默然,他家于丹陽,對于曲阿的情況了解比沈哲子更多。如今被沈哲子道破表象直言本質,心内便生認同之感。可是看破是看破,對于解決這個問題仍然沒有什麼幫助。
“那依維周你看,此事可有解決的良策?”
若真能解決南北鄉人彼此怨望的糾紛,紀友其實并不排斥出任曲阿。畢竟此地乃是地近京畿的大縣,若非過于混亂,憑他入仕不過幾個月的資曆,即便有不凡家世,也絕對難謀到此任。若他能在任上解決這件事情,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家族而言,收獲都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