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國最新的都城信都,早數年前便是羯主石虎經營統略幽燕包括代北事務的行宮所在。随着南國國勢日漸昌盛,特别在去年跨過黃河将兵鋒探入冀南區域,令得羯國在冀南的統治基礎大為崩壞,信都成為羯國新的都邑所在,正合其宜。
其實在眼見到今年南國王師大舉北進、步步緊逼的态勢後,羯國許多對國運前途不乏悲觀之想的臣民們已經覺得哪怕是信都似乎看起來也并不安全,而更後方的博陵乃至于中山應該是更好的選擇。
不過持有此類看法的人也隻敢私下裡交流,根本不敢在公開場合宣揚。因為遣往信都已經是羯主石虎能夠忍耐的極限了,其人一世強橫,素來少有妥協退讓,最起碼一直以此姿态示人。
不過是迫于去年冀南方面的大失利,特别是襄國的陷落,使得國中震蕩,力量也乏于統合,不得不小退一步,但卻絕不意味着石虎就甘心願意拱手讓出河北的霸權。之所以選擇信都這個稱不上絕對安全的城池作為新都所在,就是為了積蓄力量,反戈回攻!
當然,石虎真正心意如何,實在幽深難論,最起碼所表露出來的姿态正是如此。其人在抵達信都之後,便擺出一副忍辱負重、矢志複仇的決絕态度,發盡周邊郡國能戰之卒并在野民衆畢集于這座都邑周邊,厲兵秣馬務求大敗南國北進之軍。
過去一年多的時間裡,信都此境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變化最大還是民衆的增多。從去年決意遷都開始,石虎便以襄國為中心,勒令周邊城邑并郊野民衆大舉遷往信都,同時冀北幾郡民衆也在源源不斷的征發。
到了今年将近入冬之際,信都周邊已經集結民衆十餘萬戶之多,而整編入伍的軍衆也突破了二十萬。
如此多的軍民聚集此境,單憑原本的信都城池自然不足容納,不過信都所在地理形勢也與襄國頗有類似,都是一馬平川,城池不能容納的軍民便被安置在廣袤的原野上,使得城外諸多營壘、戍堡并生民集聚的窩棚如荷葉般層疊鋪開,方圓幾十裡内放眼望去幾無閑土!
冀南的失利給羯國國力帶來了重創,特别是大量的宿戰老卒戰死,損失之大直追羯國舊年石虎南征之敗。特别晉軍幾次大勝彰顯出王師于此世難有匹敵的戰鬥力,也令得信都雖有大軍雲集,但諸将仍然不敢輕言兵事。
抛開羯國原本存留的甲兵,過去一年的時間裡,羯主石虎于信都又重新整編十數萬甲卒,幽冀之間青壯勞力幾乎盡數入伍,當然并不包括那些地方豪強所蔭庇的生民人口。
盡管石虎仍是一貫強勢姿态,但目下的困境卻迫得他不得不向那些地方豪強稍作讓步。南國步步緊逼,而他又矢志反攻,更沒有餘力去打擊那些結塢自保的鄉流人家,若是逼迫過甚而激發大規模的民變,足以令本就岌岌可危的國勢分崩離析!
這十數萬新編甲衆,被石虎分編為六大軍團,分别交由六名大将統率。所謂天子六軍,便是領軍、護軍、左右衛、骁騎、遊擊,六軍各領兩萬卒衆,這便是所謂的外六軍。與之對應的則是内六軍,車騎、骠騎、中軍、武衛、龍骧、龍騰,每軍一萬兩千衆。
外六軍分戍信都城外周邊各地,無诏不入。内六軍則由羯主石虎親自統率,衛戍城中。除了這内外六軍二十萬之衆外,羯國目下仍有章武王石斌、幽州刺史張舉、司空李農等各路人馬,若再加上襄國的武安王石琨,這一部分卒力仍有十數萬之衆。
若是抛開軍衆的質量并戰鬥力,羯國目下所擁兵力仍有将近四十萬之衆,再加上那些依附于羯國的各路豪強并胡虜義從,這個數量還要更加誇張,遠遠超過五十萬卒衆。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羯國目下雖然國勢衰敗,但仍給人一種可堪一搏的感覺。
如今信都周邊人滿為患,為了整軍備戰,城池也并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擴建。城内這有限的空間,自然隻有國中真正的重臣權貴才能得居一席,至于其他人衆隻能營宿郊野。
位于城内東北區域,有一片宏大的府邸,原本是羯主石虎舊年居住于此的行宮,不過石虎正式登基稱帝後,這一處行宮自然不能匹配天子威儀,擇地另築宮阙。至于空出的這一處行宮,也并沒有閑置下來,而是被劃分成大大小小的區域,賞賜給羯主石虎所重視的文武重臣。
鎮軍大将軍張豺的府邸,便位于這一座原本主上行宮中,且占據了行宮将近四分之一的規模,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了皇子石鑒、石苞等人的府邸,足見所獲尊榮之盛。張豺除了擔任鎮軍大将軍之外,還擔任侍中,出入宮苑、随侍左右。
隻是雖然享受這樣一份殊榮,張豺本身卻談不上有多興奮。他所謂的鎮軍大将軍之職,既不能執掌外六軍出城戍防,又不能執掌内六軍宿衛城中,除班列于前之外,沒有絲毫實際的好處。而擔任侍中之後,名則伴駕左右,實則約束禁中,更加不得自在。
臘月中,張豺幼子早夭,哀不自勝,才得以歸家治喪,短留幾日。
雖然張豺已是被虛榮架空,但表面上看來仍是身受主上信賴看重的元老重臣,所以得知其人歸家之後,登門造訪者絡繹不絕。
在這些出出入入的訪客之中,有幾人入府之後并未直往前廳等待接見,而是由張氏家人接引繞過中堂,直入内庭。
内庭一處不甚顯眼的暖閣中,張豺正居其中,臉上并沒有多少喪子哀痛,擡眼看到幾人行入,便張口問道:“事情辦妥了?”
幾人上前行禮,俯首說道:“麻賊已于阜城外伏誅,隻是途徑營戍甚多,還需要一點時間肅清。城禁甚嚴,賊子首級不敢攜入城中……”
說話間,當中一人膝行上前,自懷中掏出代表麻秋官爵身份的符令一一擺開。
張豺擡手接過這些符令,小心觀察片刻後便随手丢在了案上,又皺眉低罵道:“狗賊徒負大名,戰事敗壞到這步田地,還有臉面歸國?莫非他以為犯下如此大罪,主上還有可能饒他一條狗命?”
頓了一頓之後他又說道:“除禁絕西訊東傳之外,爾等也要仔細打探襄國方面消息,尤其張賀度究竟生死如何。唉,這蠢物早前還向我保證一定能夠率回襄國幾萬百戰老卒,結果卻讓襄國被如此輕易攻下!早知其人才力如此不堪,此前我就不敢在主上面前力舉其人留守襄國!”
這幾人俱是張豺門下久養的忠心部曲,聞言後便恭聲應下,其中又有一人說道:“襄國自有數萬守卒,想必晉軍也難輕易圍殲,如今城池已失,麻賊逃遁入國,張賀度卻無音訊,隻怕已經投晉。未免連累郎主,是否伺機除殺?”
張豺聞言後便搖了搖頭,繼而冷笑一聲:“目下國中人心渙散,投晉又算是什麼罕見的選擇。他若果真能得立晉國庭下,來年若再生變故,未嘗不是一股助力。”
之後張豺又詢問了一下城外最新形勢如何,才又對幾人說道:“主上未必容我久處苑外,之後再有什麼秘事傳達,你等可以直告五郎,不久我便能知,有什麼囑令,也由五郎傳達給你們。”
待到幾人退出後,張豺便吩咐家人關閉門戶,不要讓閑雜人等如此騷擾,自己則伏案疾書,并謀劃得失。
最近這一年多時間來,羯主石虎對張豺的防備也越來越明顯,但并不至于将張豺所有力量都完全打壓下來。或者說,正是因為張豺勢力太大,才招緻了來自羯主的提防。
表面上,張豺雖然不再統率國中人馬,但他本身所擁有的部曲私兵便有數萬規模。特别是許多原本廣平、巨鹿之間被遷入信都的豪強門戶,多有依附聽命于張豺。
張豺本身雖然權位被壓制,但石虎也難完全罔顧其人在一衆晉人豪強中所擁有的号召力,還是任命其族弟張離為外六軍的右衛将軍。同時内六軍之中的龍骧将軍劉铢,與張豺也是姻親關系。
除此之外,内外十二軍中還有衆多中層的将領兵長們,或為張氏門生,或受其恩惠,早已經交織成為一張密結的大網。盡管張豺本人多數時間被拘禁在苑中,但并不妨礙他麾下勢力的活動。
比如這一次截殺歸國的麻秋,派往襄國的使者中,本身便有張豺的心腹,得知襄國方面發生這樣大的變故,便匆匆回報張豺。而張豺反應也稱迅敏,趁着随侍禦駕的便利,先将通入苑中的幾條渠道堵塞住,又密令家人毒殺幼子,得此機會離開禁苑,親自布置針對麻秋的截殺。
麻秋其人,不過國中一獨夫而已,或許較之張豺還要更得石虎的信任,但是當本身沒有了部伍保護而張豺又決意必殺其人的時候,哪怕是羯主石虎都護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