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農楊氏串結鄉勢,雖然最終隻是演變成一場鬧劇,以家門橫禍、幾近滅門了結,但是憑心而論,楊家這座塢壁選址真是非常不錯,依傍渭水,不乏攻守地理,又能兼顧照拂渭南平原。
如果不是中朝時楊家被打擊過甚,兼之後續動蕩中族人又有許多流散在外,如果能專注于鄉土發展的話,沈哲子相信憑楊氏的舊望以及鄉土中的根基,所經營起來的聲勢絕對不會遜色于河東薛氏。
若是那樣的話,沈哲子在對付楊氏家門的話,也不會采用如此果決血腥的方式,肯定會要柔和得多。
正如那些鄉宗所考慮的,行台王師并非過境強龍,而是要踏踏實實的收複疆土,再興王治。強軍誠然可以所向披靡,但是地方上的重建要遠比軍事複雜得多,若要求以長治久安,便不能将鄉土屠戮過甚。
沈哲子之所以敢于對楊家血腥鎮壓,歸根到底還是在于楊家自己本身喪失了那種鄉土門戶的立身根本,雖然看似仍然舊譽崇高,極短時間内便營造起這麼龐大的聲勢。
但是這種鄉勢串結,說到底隻是一種投機行為,乏甚内部的凝聚力,跟河東薛氏伫立鄉中數十年之久、守護一方鄉土安甯所營造出來的那種鄉基有着本質的區别。
前線幾路軍隊凱歌高奏,沈哲子雖然沒有親臨前線,在弘農境中也是忙碌的不得了。比較重要的一點,便是對弘農楊氏後續的懲治。
弘農楊氏海内名門,雖然眼下鄉資、勢位俱失,但也并不能說殺就殺了。
無論是否接受,世道就是如此,人能眼見者不過隻有淺表光鮮醒目的一部分而已,就算王師北伐活人無數,但卻對弘農楊氏這種北地舊望門戶大加殘殺,在一些王師勢力所不及的地方,一個暴虐嗜殺的惡名是難免的。
這一點,并不僅僅隻是當下世道積弊,人世長久以來就是如此。任何時代都有其标杆人物,而這些标杆人物的人生際遇如何,一定程度上便能反應出那個時代的些許特質。
所以對弘農楊氏,沈哲子不止要殺,還要殺得有理有據。首先便是在攻打塢壁過程中被直接轟死的楊琳,盡管人已經死了,也沒能免于責罰,枭首轅門外示衆。
還有就是此前于郡境之外被意外抓捕的郭敬,沈哲子同樣沒有客氣,轅門斬首之後,首級與楊琳并挂一處,這就是弘農楊氏勾結外寇、意圖坑陷王師的最有利證據。
而後便是弘農鄉境中鄉人們對于楊氏各種鄉土劣迹的檢舉揭發,所搜集出來的罪證簡直數不勝數。
當然這其中肯定免不了栽贓冤枉,那些境中鄉徒們所謂體察上意,為了取閱沈大将軍,髒水簡直不要錢的往弘農楊氏身上傾瀉。但若說完全就是冤枉了弘農楊氏,那也不盡然,這個世道想要生存立足,誰又能夠保證清白無暇?
不巧弘農楊氏撞在了行台槍口上,被揀選豎作逆門标杆,那也沒有什麼可保留的,有什麼手段都招呼上就是。無論這些罪證别人相不相信,但是有着鄉徒的頻繁檢舉,謊言千遍就是事實,最起碼在弘農這一片鄉土中,弘農楊氏名聲确是臭不可當。
在正規的司法量刑之前,沈哲子又示意弘農鄉黨們立起一座鄉倫碑,就豎立在楊氏原本的家門族地上,碑文力陳楊氏一些比較大的罪狀,而在碑文後又各作标注究竟何人檢舉此罪。
這條舉措,實在就太毒辣了,算是徹底斬斷鏟除了弘農楊氏的鄉土基礎。就算過了這一個風頭火勢,行台赦免楊氏一部分殘餘族衆,其家門若想再在鄉土立足,首先需要警惕的便是那些列名碑上的鄉宗門戶。
如此毒計,自然不可能出自寬宏雅量的沈大将軍度内,所以從行台趕赴弘農的李充便主動承擔了這一名聲。
李充眼下已經改名為李弘,雖然沈哲子也并不苛令行台屬官們避諱,但李充本身就負責司法定章,還是主動做出了回避。畢竟眼下直稱本名也是自稱的一種說法,這對李充而言也實在有些尴尬。
接下來便是對楊氏那些殘餘之衆的追究問罪,除了首惡楊琳之外,其餘幾名近支族人也因過往這段時間過分跳脫而被判以極刑。
楊氏立家弘農數百年之久,雖然中朝時期因為三楊的關系而被屠殺數千之衆,但是眼下再作追究,各個房支族人數量仍然堪稱龐大。若再将一些親友門戶都算上,幾乎可以說是囊括整個弘農郡中過半數的人家,由此也可見這些鄉土門戶根基之深厚。
其中大部分查有罪實的楊氏族人都被打入罪戶,編入役營。不過沈哲子也并沒有強求斬草除根,世家立足根本無非文化、鄉資、親誼等等幾項。楊氏整個郡望都被敗壞,就算日後還有起色,那也不是一兩代之間就能完成。
至于弘農郡境中其他鄉宗門戶,隻要在華陰塢壁被攻破後态度還算恭順,基本還是以寬宏為主,若是一味的苛刑重懲,整個弘農郡境中隻怕都沒有了人煙。
關于整個弘農的重建興治,沈哲子也沒有時間親力親為的主持,他從行台将溫峤的族親溫紀調來暫任弘農太守,又主持了一場針對弘農鄉人的小規模吏考,再加上一部分行台配給的吏員,便初步将弘農的行政框架搭建起來。
在這諸多事務當中,沈哲子唯一确定就是在原本弘農楊氏華陰塢壁基礎上營建華陰新城,作為未來整個弘農郡治所在。
與此同時,前線各路軍隊也是凱歌高奏,大批俘虜絡繹不絕的被押送到弘農郡境中來,而這些人便是年前年後營建潼關西面各種工事的主要勞動力。
在這過程中,值得一提的便是上洛方面的戰事,蕭元東這個人戰陣上的運氣好到簡直令沈哲子都深感嫉妒。
其人所率奮武軍前鋒,原本隻是作為掃蕩城郊、阻截退路的先遣部隊,結果在上洛城外又發生一幕奇景,郭時作為敵軍主将,居然在戰場被己方一名普通的役卒倒戈斬殺!
眼見主将身死城外,上洛那些守軍們本就軍心不穩,下場如何可想而知,很快便徹底崩潰,越城出逃。其時襄陽軍隊以及庾曼之的潼關王師都已經行進到上洛周邊,郊野之中揀殺潰衆,最終郭敬所部數萬人馬能夠潰逃出境、退往三輔者不過區區幾千餘衆。
短短幾天時間内,郭敬所部數萬人馬便被完全剿滅、掃蕩出上洛區域,最為勇進的奮武軍甚至挺入到了京兆下屬的藍田縣,在那裡遭遇到前來接應郭敬殘部的氐人軍衆,彼此小作接觸野戰,因為随軍所攜箭矢、資糧等物俱有匮乏,蕭元東才又引部退回上洛,在那裡稍作休整。
即便不以玄虛的氣運而論,今次西征的第一階段中,無論是蕭元東所部的奮武軍,還是分置于王師各部的揚武軍和負責斥候清掃的弘武軍,俱都表現出色,達到了沈哲子的預期,無愧精軍之名,無論是戰鬥力還是實際斬獲的功勳,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的軍隊。
勝武軍等幾支主力部隊,乃是集結了行台大量的軍資投入、羅網各路王師精銳,不惜工本的打造出來的當世一流強軍,也是大将軍府下絕對的第一序列精銳。
既然打造出一流強軍,自然要委派最重要的作戰任務,所以這四軍向來不乏斬獲大功的機會,而其餘各路王師人馬也都以能夠加入四軍為榮。沈哲子意圖打造軍隊階梯模式,讓武力人才形成上下的流通,這一意圖算是基本完成。
但四軍各種超出常規的待遇,也難免會令其餘各路人馬吃味,像是西進以來庾曼之便不乏玩笑忿言,雖然是以開玩笑的口吻,但頻頻這麼講,多少也帶出幾分真心意。并非嫉賢妒能,而是彼此之間能夠表現的機會實在相差懸殊,戰功方面自然也就難免有差異。
對于這一點,沈哲子也一直深記在心,此前隻是專注于軍改而缺乏大型戰事的磨合,所以許多設想還未落實。正好需要借着整個關中戰事,将一些措施形成定制。
比如今次西征作戰中,蕭元東的爵位和職位都是要超過庾曼之的,但沈哲子仍然将庾曼之安排為主将,名義上對蕭元東所部奮武軍有節制的權力。
如此一來,論功方面便不會相差過分懸殊,幾支精銳部隊都是作為軍團的一部分參戰,并不獨立承擔作戰任務。
至于奮武軍等具體的論功行賞,也要有别于普通作戰部隊,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畢竟他們乃是大将軍府直管的軍團。
同時幾支王牌部隊的軍功中也要劃分出來一部分分授支援、策應、合圍等等諸多細則,通過相對細緻的計功方式,力圖消弭彼此之間不甚和諧的關系。
當然絕對的公平是不可能有,就算是有沈哲子也不會用,就是要用這種差别的對待來形成整體的激勵。隻要這種不公平不會引發惡性的敵視與排擠,便都在可以承受的範圍之内。畢竟四軍再怎麼強,也需要各路王師源源不斷的提供新血才能維持下去。
而且未來,四軍将主沈哲子也打算采用輪值的方式,四軍本身素質便是極高,在這基礎之上也就不必過分強調追求一些相對獨特的個人作戰風格,還是要兼容并包,互補短長。
比如明年第二輪的戰事開始後,沈哲子就打算将蕭元東任命為四軍之中最便宜的弘武軍将主,讓他負責弘武軍的野外拉練,至于奮武軍則将沈雲北調統率。
這樣的安排,倒也沒有什麼特殊深意,讓這些各部主将們對四軍戰鬥力和戰法熟悉起來,日後臨戰調度才能更加的使用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