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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祚高門 0953白身督軍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6405 2024-03-30 10:13

  荥陽晉軍大營内,沈哲子端坐于營帳内,座前郭誦深跪于地,帳内便再無旁人。

  “末、末将辜負大都督信重,未能察知賊軍異動,未能嚴制将士,未能穩鎮鄉情……”

  郭誦剛剛從戰場上退回,甲衣未除,血迹斑斑,甚至連傷情都還沒來得及處理,便匆匆入帳請罪,言中充滿愧疚,更是不敢擡頭望向沈哲子。

  “郭侯之錯,隻怕還要加上一樁,王師兩萬餘衆,次第補入廣武四邊,大凡稍有戒心,豈會懵然無覺?”

  眼下私室相對,沈哲子也并不刻意再給郭誦保留什麼面子,在其言後又加了一句:“若是尋常戰将,功過孰重,據實以論即可。然而郭侯你,實在是不應該。”

  “請大都督責罰,以明軍紀!”

  郭誦聽到這話,頓時又将頭顱深埋澀聲道。其實同袍各軍的調度,他是有所察覺的,畢竟他所駐守的廣武營區範圍不小,且周邊多鄉衆集結。

  不過當時自己既受困鄉情所擾,心内又不乏忐忑,甚至隐隐猜測友軍調動乃是不乏取代他的意思,甚至怯于去見沈哲子坦言相陳,将這件事當作一樁禁忌,不敢多看,不敢多談。

  “且不言郭侯之過,其實這一樁事,我也有錯。以亂相誘,四面伏擊,在陣督将居然臨戰尚且不知。”

  沈哲子講到這裡便歎息一聲,從席中站起行至郭誦身畔,避開他肩臂創傷将之扶起,而後退了一步望着郭誦,沉聲道:“我是在等郭侯入營進策,或是前來相詢。不意戰事發乎猝然,也多賴郭侯臨陣巧應,才使賊軍未能深虐,全殲其衆。”

  “大都督,末、末将實在慚愧……”

  郭誦聽到這話後,神态更顯扭曲,旋即便要再次拜下,但因手臂仍被沈哲子托住,身形趔趄不穩,他頭顱垂得更低,澀聲道:“末将實在、實在是……”

  “相知經年,我豈不知郭侯何等性情。隻是這一次,你我俱為雜念所誤啊。”

  沈哲子自然明白郭誦要說什麼,隻是有的念頭可以想,言語實在不好表達,尤其郭誦眼下心緒正是紊亂,更不知該要如何講明白自己近來所困。

  廣武伏兵,隻是沈哲子一貫謹慎使然。他雖然不是什麼擁有神鬼奇謀的軍事天才,但卻明白大勢每崩于細節的道理。

  黎陽一戰幾乎未損一兵一卒便摧垮石堪數萬之衆,更是生擒石堪,攻取邺城,甚至就連沈哲子心情都難免浮躁,更不要說那些将士們。

  不過沈哲子有一樁好處那就是每當這種将要得意忘形的時刻,便會下意識想得更多,尤其在抵達虎牢關的時候,難免會想起圍繞這一關城的經典戰例,比如李世民大敗窦建德。

  其實與郭誦出現溝通障礙,也确如沈哲子所言乃是雜念所誤。如今淮南衆将尤其是督護一級的将領,郭誦可以說是沈哲子第一個主動招攬而來,彼此之間除了上下級關系之外,更有一份相識于微的交情。

  像是此前郭誦主動請求鎮守荥陽,沈哲子盡管覺得郭誦并不是一個合适的人選,但還是遷就他,也算是是對自己心腹嫡系的關照。結果就是當王師主力抵達荥陽、成為晉軍大本營之後,這裡暴露出了很多的問題。

  早在此前,大軍在征用荥陽土地、渡口等各種資源的時候,許多鄉豪跳出來以郭誦為借口而施加阻撓。而淮南軍上下又都知郭誦乃是沈哲子真正的嫡系,難免會有所忌憚,因此便出現許多本可避免的糾紛與拖延。

  如果僅僅隻是淮南軍一部至此,沈哲子也不至于為難,直接摘掉郭誦督戰鎮守的職位即刻。可是眼下還有徐州軍在一邊看着,那些軍頭們心思要更多,沈哲子便不得不考慮用力尺度的問題。

  他是在等郭誦主動前來表态,屆時或一笑置之,或略施薄懲,憑他與郭誦之間的信任度,這一點相容是足夠的。

  但郭誦隻是派人前來,并不親自面陳,不知是擔心自己去位後沈哲子會在荥陽大開殺戒以申戒令,還是自覺羞愧、無顔入禀。中間隔了這麼一層,這就讓沈哲子不好處理,如果直接拿到明面上來,他也沒辦法顧全郭誦的顔面而有所包庇。

  所以,這段時間裡沈哲子對郭誦也是不乏忿怨,覺得郭誦有虧舊誼,不能體會他的苦心。

  可是今天在見到郭誦如此态度,沈哲子又漸漸體會到郭誦的為難。其人大概也明白自己此前決定有欠考慮,因此而加倍内疚。怯于直面自己之餘,也不乏其他的考量。

  哪怕沈哲子自己都沒有覺得,随着他權位越高,即便不刻意作态維持,但喜怒越來越不形顯于外,也給麾下衆将們帶來更大壓力。不要說郭誦等将領,就連家中沈牧、沈雲等堂兄弟們,在見面對答時仍是親近不足,敬畏有餘。

  比如今次河北之戰,沈哲子大力提拔謝艾、蕭元東等年輕将領,被淮南軍上下視作青壯崛起、取代老将的一個迹象。沈哲子的意圖的确是重用青壯将領,但遠未達到取代老将的那種程度。

  年輕人更有銳氣,更不乏日後會有更多像謝艾那種富于才略的新人加入,而且這種從微到顯的提拔,更利于樹立沈哲子的個人權威而不是所謂王命。但老将們的經驗同樣是一筆寶貴财富,最起碼在徹底解決河北石虎之前,沈哲子仍然需要他們在一線奮戰。

  但是由于彼此乏于溝通,旁人難免過分解讀沈哲子的意圖,從而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扭曲會意。韓晃等将領們更加賣力搏功,甚至不惜犯險。路永等稍顯疏遠的,則有意識的保守起來,大概在謀求一個善始善終,給年輕人更多機會。

  尤其在淮南軍屢創殊功、沈哲子越來越明顯将要執掌徐州,稍後河洛司州也将入手,整個淮南系勢力将會急劇膨脹的情況下,這給淮南軍上下造成了一種微妙的對立氣氛。

  甚至此前在營中,就有年輕将領公然譏笑郭誦老不堪用,圍困虎牢數月之久,居然不得寸進,絲毫沒有意識到,若非郭誦在此将河洛之敵完全阻隔在外,淮南軍豈能心無旁骛東進與河北石堪對戰!

  沈哲子從來不是涼薄之人,盡管這當中也不乏功利的考量,任何能夠予他幫助的人,他都願意予以善待。更何況淮南立鎮最初,如果沒有郭誦等宿将的辛苦維持,淮南軍難以壯大到如今這一步。

  而且淮南軍從來都不是執着于在存量上做文章,始終在發展壯大,前景越來越廣闊,也根本無需讓老人給新人騰位置,能夠給每一個身在其中的人都安排一個遠大前途。

  郭誦應該也是對淮南軍中當下所彌漫的這種氣氛有所感觸,縱有什麼想法都難以啟齒。或是自尊作祟,不願自己成為一個要靠舊誼才能保全得位的幸進之人,因此不願入見以舊情相感。又或者擔心對其人的處罰或會坐實關于取代老将的傳言,加劇軍中這種新舊對立的氣氛。

  無論其人心中何種想法,這讓沈哲子意識到,他最近這幾年的确是過分專注于功業的博取、勢力的壯大,而忽略了對人情的維持。以至于此前有許多本可輕松坐談便能解決的問題,如今變得不好開口。

  雖然個人際遇的變遷,往往會帶來人情的親疏變化,但這并不是一個必然。此前沈哲子也曾迷信于什麼太上無情,上位者該有下位者的尊嚴,不該與下屬有太過複雜糾葛的人情關系。

  但是随着他日漸走到這一步,并不覺得這是必須的,甚至太過明确的上下級關系反而是有害的。

  無論上位、下位,在位者總還是人,是人就會難免人情的牽絆。當人情剔除後,人與人的聯系就會固化成單純的上下級,這種看似純粹的一維連接其實太脆弱,哪怕是加上忠義之類的禮教枷鎖,仍然難以長久維持。

  而且在這一個連接構架中,并不隻有上下這一種連接方式,還有左右。人的天性就是規避風險,哪怕這個風險隻存在于自己的假想,當上下關系變得純粹單薄時,必然會傾向于左右的連接而加固自己的位置。

  這種理論,放在現實中那就是彼此串聯、拉幫結夥,團結成為一個一個小團體。沈哲子本身就是在靠政鬥起家,這樣的模式簡直太熟悉。

  的确,戰場上的高歌猛進能夠帶來廣闊的前景,在這急速擴張的過程中,即便有什麼内部矛盾,都能被一次又一次的勝利所掩蓋下去。但它們并不是不存在的,一旦這種擴張步伐放緩,矛盾很快就會暴露出來,繼而激化。

  羯國的覆亡、包括後來曆史上前秦的崩潰,無不驗證這種道理。所以沈哲子甯願進一步、停一步,消化所得,調整内部,也不願操之過急,強求短期内掃蕩四野八荒。

  淮南軍眼下情況,已經有了這樣一個迹象。黎陽大捷這種階段性的勝利,讓上下将士人心都變得浮躁起來。年輕将領們或還單純一些,他們隻是專注于求進。至于那些老将們,已經或多或少都暴露出來一些問題。

  郭誦的隐忍,韓晃的冒進,路永的自晦,還有曹納、徐茂等因為自己出身徐州的條件,近來也在頻頻接觸徐州軍頭們,争取他們支持沈哲子入主徐州,以此來穩固自己的位置,不想半途被刷下。

  這倒不是說老将們心思更加複雜,而的确是人生閱曆更豐富所緻。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甚至隻要他們與沈哲子稍作交流,便會明白那種憂慮大可不必。但是如果上下級關系過于明确,這種公事之外的私計,根本就沒有機會講出口來。

  所以,人情的保持就在于潤化這個組織結構,給問題提供另一個解決渠道。凡事明于典章,棱角分明,自然難免碰撞。

  沈哲子将郭誦扶入席中,暫且不提其人罪過,轉而望着郭誦笑語道:“人力實在有限,公私實在難作兩顧。這幾年府下事務良多,即便有諸賢分勞,我也真是漸漸寡于人情。譬如今次家事催人,我也真想從速定亂,疾馳歸家。但大軍十數萬、生民百數萬,俱因我之一念盤桓于此,不敢有負,也隻能薄于家室了。”

  郭誦雖在席中,但坐姿卻極為别扭,聞言後連忙欠身拱手:“末将等愚不堪事,不能深為大都督分憂,實在是有負……”

  “幸在有愚啊,否則邊事何必有我,也隻能臨江北望喝彩了。”

  沈哲子聞言後便笑語一聲,繼而又歎息道:“早前我是不願郭侯入鎮荥陽……”

  “末将如今為鄉情深擾,才知大都督此前關照之念,實在慚愧。”

  郭誦連忙開口說道,言中充滿真摯羞愧。

  “但正因郭侯當時強請,我才多感欣慰,于人情論,終究沒有看錯郭侯。至于稍後鄉情幹擾軍事,雖然源出郭侯,但我也難辭其咎。以非于其任而任于其人,郭侯你這一番困擾焦灼,似乎有些逾份啊。”

  “末将不敢……”

  郭誦聽到這話,忙不疊便要離席下拜,待見沈哲子滿臉笑意,才覺出這不過是笑談,啞然片刻,突然蓦地一歎,終于正視着沈哲子說道:“末将已經年久不聞大都督趣談,其實、其實山河敗壞本非一家之過,複興晉祚也絕非一人之勞,大都督雖是世道翹楚,但、但也實在太苛待于己……”

  講到這裡,他頓了一頓,片刻後才又拱手道:“末将實在拙于辭,但身受大都督重恩,凡有所命,必舍命效力!今次罪在末将,即便枭首明刑,末将絕無怨言!”

  “我方才誇言沒有觀錯郭侯,你現在這麼說,那就是打算以命悖約,非議于我了。往年都下俱微,尚能相約重整山河,如今我正鬥志高昂,郭侯反要棄我嗎?”

  沈哲子皺起眉頭,不悅說道。

  郭誦聽到這裡,雙肩微微一顫,唇角微微翕動,片刻後眼眶已是微紅,言中微帶哽咽:“末、末将本非名将之資,幸受大都督舉用,隻、隻恐才弱難取壯功,怎敢、怎敢……”

  “此世本非英雄之世,諸胡雜種尚敢誇世,我晉室勇烈豈能讓先!即便不言其後,殊功已成事實,河北、關中,及于四夷,尚有諸多不識天命,懵然插标者,豈能輕動弓刀閑置之念!”

  沈哲子講到這裡,兩手按住書案,身軀微微前傾,神色也轉為嚴肅:“此言不隻道于郭侯,也是道于往年共事,也是予我自警!”

  話講到這一步,郭誦就算遲鈍,也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激動的情緒,深拜之後又忍不住擡頭望向沈哲子,低語道:“神州逆亂,天災之外,何嘗不是錯位人禍。大都督……末将幸甚!”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微微一挑,并不接此話,隻是對郭誦招招手,說道:“無論如何,今次虎牢關外總是大勝壯勢。外間諸将都已久候,我也不再與郭侯閑言,一起來吧。”

  說完後,他便邁步往帳外行去,而郭誦則收拾心情,快步迎上。

  此時位于虎牢關城與廣武營壘之間的戰事早已經結束,桃豹派出那幾千騎士已被全殲,除了此刻仍然留在廣武營中收拾局面的将士之外,其餘參戰将領們早已經返回。

  淮南軍還倒罷了,已經習慣了此類規模的勝利。可是徐州軍多數都是第一次與淮南軍一起參與到如此烈度的戰鬥中來,雖然敵人僅僅隻是數千兵衆,王師在兵力上占據着絕對的優勢,但對方乃是精銳的騎兵,而且是在野戰中全殲敵人。

  這對于徐州衆将而言,實在是前所未有的爽快體驗。在并肩作戰之後,兩鎮将士們也不再存在那麼嚴重的隔閡,所以這會兒中軍大帳中氣氛也是極為熱烈。趁着大都督還未到來,彼此之間笑言無忌,或是談論賊軍自投羅網的愚蠢,或是感謝同袍在戰陣上的援助。

  不過當沈哲子抵達大帳,尤其在看到其身後垂首而行的郭誦之外,衆将很快便收斂起來,齊齊起身抱拳相迎。

  沈哲子坐定之後,先是擡手作揖,笑語道:“多謝諸位,為我等王師再添一勝,來日歸國,敬拜阙下,更有功實可誇!”

  衆将見狀,也都紛紛笑起來,又都稱許多賴大都督調度才能得功,也不乏人言道郭誦臨敵應對巧妙,使今次戰果得以最大化。

  待到衆人議論聲稍弱,沈哲子才又說道:“今次不過初捷,賊軍仍存戰力,來日仍須奮戰,待到兵入舊都,才是真正盛宴論功之時!此戰勝果,暫入功策。稍後後軍入陣,接替參戰各營。請諸位盛養兵力,來日渡河摘取桃豹賊首!”

  講到這裡,他敲一敲書案,自有主簿手捧籍冊上前,待到行印之後,便将這些籍冊封存起來。衆将眼見此幕,神态間振奮之色更濃。

  接着,沈哲子臉色便沉了下來,肅容道:“因此廣武營中料敵疏忽,尤其臨戰之際損壞……”

  衆人聽到這話後,臉上笑意便忙不疊收斂起來,整個大帳内氣氛也驟然跌至冰點。

  不乏人忍不住望向垂首立在沈哲子身旁的郭誦,他們此前趁着大都督未來的時候,也曾議論過有關郭誦的話題。

  雖然許多想法不敢明說,但也都知郭誦乃是大都督心腹重将,此前或是有錯,但畢竟最終還是力戰回挽局勢。在這樣全殲來犯之敵的大勝下,或許大都督就會順水推舟有所包庇,這也是人之常情,無可挑剔。

  若不這麼做,反而顯得大都督有些不近人情,畢竟誰也不能保證永不犯錯。尤其席中還不乏徐州将領,正忐忑于日後該要如何自處。

  沈哲子卻不理會諸将想法,隻是示意軍中執法官上前一步,宣布懲處決議。

  這其中,涉險毀壞陣營防事的鄉豪們,盡皆斬首傳示諸軍,涉事鄉人查實兩千餘人,俱都監為罪囚。私自隐瞞事迹的營主兵尉奪職收監,來日軍中受絞,涉事營地士兵剝甲收兵,發入辎營。

  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對郭誦的處罰,身上職事盡奪,同時杖五十,但因臨陣應敵有功可表,暫許白身在陣督軍。因有督軍之任,所以杖刑暫寄,可以功抵。

  衆人聽到這裡,無不凜然。郭誦乃是淮南宿将,累功至今已是三品将軍号,更有太守之位,結果因為今次疏忽,頂多再加上此前鄉人借勢擾軍的舊錯,結果所有官職盡被剝奪,直接流于白身!

  要知道到了郭誦如此名位,如果沒有使持節的加銜,沈哲子甚至都不能如此處置,頂多奪其軍職,太守之位想要革除還要回禀台中。

  這處罰實在是太嚴重了,也讓人認識到淮南軍法之嚴明,簡直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不過這軍法中倒也不是沒有變通,最起碼實際的職務保留下來,不乏複起的可能。

  淮南軍将領們倒是有所準備,雖然有些詫異,但不至于色變。

  至于在座那些徐州衆将們則就有些不能淡定,紛紛偷眼望向行至帳中領受責罰的郭誦,想要從其臉上看到一點不忿或怨氣,然而郭誦卻恭然受命,眉目之間反有幾分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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