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乃是大江中段重鎮,春夏交替較之瀕海似乎來的稍遲一些。
如今的武昌,乃是荊、江二州軍政中心,因而兩地人傑物華俱都萃集于此。尤其去年圍繞襄陽的一場大戰,雖然羯國主力主要投入在了淮中戰場,但是荊州所面對的壓力同樣不小,羯國石生糾集十數萬大軍,圍繞襄陽惡戰數月,最終無功而返。
雖然這一場戰事沒有取得淮南戰場那麼亮眼的戰績,但是成功保住了襄陽這一重要的進望中原的門戶,所以同樣意義重大。如今大戰早已經結束,原本集中在襄陽的各路人馬也都次第歸鎮,隻留下桓宣等幾名戰将坐鎮殘破襄陽。
身為荊州刺史,陶侃卻沒有來得及品味大戰得勝的喜悅,很快便被憂慮所糾纏。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鎮中開始流傳一樁傳聞,言道陶侃曾經夜有所夢,夢中肋生八翼飛而上天,天門九重飛渡其八,至于最後一重則被杖擊墜地,折斷左翼。
“妖言可憎!老子何夜為夢,何日又道于人,自己尚且不知,反倒疏遠之衆似是掌中數籌,知道的這麼清楚!”
陶侃的脾氣,并未因年邁而有所平和,每每念及此事,便要忍不住破口大罵,花白胡須因此飛舞淩亂,瞧去頗有幾分氣急敗壞。
此時室内席中唯有一人恭坐便是陶侃的侄子陶臻,聽到陶侃不乏憤懑之言,隻是低下頭來,不敢回應。他知陶侃之憤怒并不僅僅隻是這頗多荒誕的流言,其實類似的流言早在王敦作亂被平定後,陶侃再次出任荊州刺史時便已經流出。無非時人暗鄙陶侃其人,認為他不是能夠托以重任的人選,因而謠言構陷中傷。
陶侃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很多,這一樁舊日謠言再在鎮中流傳出來隻是原因之一罷了。陶臻作為陶家子輩中最賢,又官居南蠻校尉,乃是陶侃最重要的臂膀之一,對于這流言之下的暗潮湧動,其實也是有所察覺的。
早前陶侃出兵,聯合其他幾路方鎮逼殺王舒,兼任江州刺史,當時便有風傳言是陶侃打算自固權位,傳之後嗣。其實對于叔父是否有此類打算,陶臻自己都拿不清,要知道荊江入手之後,陶侃之權勢之高,江東已是無人可比,即便是有此類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但事情壞就壞在陶臻那幾個堂兄弟一個比一個還要狂妄不知收斂,聽到此類傳言後非但不引以為戒而小心謹慎,反而一個個鵲幸無比,認為自己能夠笃定接受父親的權位,行事不免更加荒誕張揚。甚至于有的居然私下裡去勾結荊州各路部将,暗許重利拉攏支持。
如此行為,簡直就是愚不可及!要知道就連陶侃自己待在這樣備受矚目的位置上,都是戰戰兢兢,唯恐出錯被人小題大作的中傷構陷。幸在這幾人還沒有蠢到家,首先接觸的都是陶侃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部将,或是類似陶臻這種親宗臂助,尚未喧鬧得人盡皆知便被衆将彙報給了陶侃。
陶侃得知之後自是大怒,他這些蠢物兒子們,個頂個的不讓他省心。即便是他有此類想法,那也應該徐徐陰圖,試探人意之後再作打算,這樣直接找上門去問到當面,那麼是讓人答應還是不答應?擺明了就是在逼人要與陶家劃清界線!
後續襄陽戰場上,之所以沒能集結衆力打出一場類似淮南那種震驚世人的決戰,其實也有着這方面的原因。衆将或有忌憚,或有猜疑,甯肯各自為戰,都不願集結起來,唯恐被奪部曲人衆,成為陶家諸子内鬥争位的犧牲品。
兒子多了未必是福,尤其不成器的也多,對于那幾個特别過分的兒子,陶侃恨不能收而殺之!如今這個形勢,就算他此前真有類似的想法,但是衆将已生離合之心,尤其一些反對者警覺已生,私下不乏勾連,已經不可再謀。像這樣的舊日中傷謠言再次喧嚣塵上,便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所以,為了能夠平息衆願,表明自己的态度,襄陽戰後不久,陶侃膝下諸子凡在鎮中任職者,俱都被去職不用,全都弄巧成拙。
“兒輩俱是豚犬庸才,實在是難堪重用。家勢未來若想安穩以繼,還要多多仰仗彥遐看顧。”
陶侃講起這話,心内頗多感慨,對于陶臻的才能和眼光,他是十分的信任。要知道他能有如今的名位,也是多虧了陶臻的幫忙。
陶家在東吳年代不入世族,中朝之後則更加式微。陶侃早年雖然也在注意結好名流,但其實收效甚微。他人生真正迎來轉機,已是年過四十之後,當時中朝名臣劉弘坐鎮荊州,恰逢義陽蠻族張昌作亂,陶侃被劉弘招至麾下,才終于得以領兵作戰,展現出非凡的軍事才能,并且在其後的陳敏作亂中,得以出任舉足輕重的江夏相。
然而好景不長,過了沒多久,陶侃的恩主劉弘便去世,而陶侃也因喪母而不得不離職服喪。等到他再次出山時,局勢已經發生大變,當時琅琊王司馬睿已經南渡,且與時任江州刺史的華轶不乏矛盾。
陶侃當時被華轶舉用,然而他的侄子陶臻卻認為華轶勢不能久,背着陶侃私下裡投靠了琅琊王司馬睿,逼得陶侃不得不與華轶劃清界線。事實證明,陶臻的選擇是對的,假使當時沒有陶臻私自決定,陶侃或許已經要給華轶陪葬,更不可能獲得如今的權勢名位!
陶侃自知家事如何,他以寒素身登高位,雖然過去這些年也不乏提攜施恩,在鎮中頗具人望,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旦權位不在,極有可能會遭到打擊報複,尤其諸子俱都頑劣,一個個不知憂為何物,他在世時尚可有舊情庇護,可是一旦不在了,很有可能便禍不遠矣。
兒子們不堪寄望,所以陶侃也隻能将希望寄托在陶臻身上。
陶臻聽到這話後,也是不乏苦笑,歎息道:“叔父厚望寄我,我又怎麼敢懈怠。我隻是擔心才庸力淺,未必能夠……”
如今的陶臻,也早已經年過五旬,身為疆場厮殺的戰将,這個年紀已經不小。事實上如今的陶臻也因陳年舊傷纏身,已經久久不上戰場。他也不認為自己能夠有幸活到叔父這個年紀,即便是用心關照,也未必還能關照多久。更何況,如今的江東已經有了秩序,他也很難再獲得叔父這樣的權位榮譽。憑他那些堂兄弟們的作死能力,來日就算他想要關照,也很可能力有不逮。
陶侃聽到這話後,又是長久的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臉上才擠出一絲笑容:“以彥遐觀之,來日入鎮為繼者,應是何人?”
如果能夠猜到來日何人出掌荊州,并且做出應對準備,對于陶家日後也能略有關照。
陶臻聞言後沉吟片刻,而後便搖搖頭:“實在看不出。”
倒也不是看不出,畢竟荊州如此重位,時局中夠資格謀求的不過那寥寥幾家而已,哪怕是胡亂去猜,猜中的幾率也會很高。
“是啊,實在深恨我家無有貉兒之賢!”
陶侃聞言後也是一歎,類似的問題他與陶臻也曾談論許久,都覺得沈哲子是一個不好猜度的變數。事實上從當下的局面來看,最有可能出掌荊州的乃是中書令褚翜。褚翜對荊州的關注由來已久,也毫不掩飾其人意圖,更将堂弟褚裒派任武昌太守,可謂占盡先機。
但叔侄二人在商議良久之後,仍然覺得不能獨押一注。以琅琊王氏為首的青徐僑門他們是不必想了,有了早前奪取江州之仇,青徐人家但凡有人出掌荊州,對陶家都不會手下留情。而且随着沈氏吳人對于琅琊王氏不遺餘力的追打,他們能夠勝出的機會實在渺茫。
當然吳人也不可能獲得執掌荊州的機會,所以未來的荊州刺史,隻能在豫州幾家門戶之間揀選。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家早年與庾氏不遺餘力的交好,便讓人不得不感慨實在是一招妙棋,不至于徹底斷絕了荊州的希望。
不過就算如此,陶侃也并不看好庾家。一則庾亮執政害國記憶猶新,二則庾怿也根本不具備庾亮的才能和人望。單單從對荊州的态度上,褚翜早已經先人一步的布局,可是庾怿卻後知後覺,對于荊州根本就沒有太多關注,以至于如今荊州鎮内甚至不乏人根本不知庾怿何人。
之所以還要派人先通知一聲,主要也是因為陶侃不想放棄與沈家的這一份舊情。無論來日何人出掌荊州,沈家有沈哲子這樣一個希望所在,未來幾十年安穩可期,陶家本就乏甚舊誼,更不能放棄這樣一個難得的後援。
兩人又閑聊一下時事,而後門下來報,言道武昌太守褚裒前來拜望。陶侃聞言後便歎息一聲,吩咐陶臻先往内室,然後才命人将褚季野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