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澗與渦口,夾淮以望,乃是分處淮水南北兩岸支流的入淮口,彼此之間距離不過幾十裡,眼下正是淮南軍與石虎所部奴軍對峙的最前線。
汝南并肥口一戰,淮南軍不獨接應出了困守于汝南懸瓠之地的數萬軍民,更是力挫颍上奴軍烈戰渡淮的意圖,奴軍投入此戰中的舟船,幾乎盡為摧毀并繳獲。
雖然丢失了汝南之地,但西面防線卻因此直撤到就近壽春的肥口區域,力量變得更加凝實,一舉打殘了奴軍渡津之能,而淮南軍則可以憑借舟船之力,影響力直接輻射到陳郡、颍川等豫南核心之地。
這一戰中,奴軍桃豹所部臨戰失措,雖然因此損失了三千餘兵衆,但從整體軍力而言,還未可稱之大損,仍然保持着繼續作戰之力。不過由于桃豹的軍隊本就困于舟船乏用,加之石虎策略轉移,将重心從穎水轉移到了渦水,兩部之間的距離便因此拉開,而穎水旋即又為淮南軍掌握起來,切斷了兩部之間的聯系,不再具備呼應之能。
因而桃豹所部雖然占據汝南,但卻後繼乏力,困于彼處漸成孤軍之勢。哪怕淮南軍不置兵以守,憑其所部也很難通過汝口與穎口之間波濤滾滾的淮水阻攔,已經不能對淮南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汝南一戰,成功接應返回淮南的汝南軍民共四萬餘人衆,其實原本可以接回更多,但是當淮南水軍終于突破奴軍阻攔抵達懸瓠的時候,愁困日久的民衆們便失去了控制,争相投水搶渡。可是那時候,奴軍的戰鬥力尚未被完全擊潰,正是兩軍對峙的嚴峻時刻,所以這些人相當一部分倒在了得救前夕。這也是令毛寶深感惋惜之事,每懷自責未能在最後一刻約束住民衆。
不過沈哲子也明白,懸瓠之地那樣惡劣的作戰環境,毛寶還能将局面維持到援軍抵達已屬極為不易,實在不應再因此苛責。而且從另一個比較殘酷的角度來看,選擇在那樣一個時刻暴起失控的應是不乏兇橫之徒,損失了這一部分,反而更加有利于将這一部分汝南人衆納入到淮南統序中來,盡快得以安頓。
此前奴軍洶湧而來,局勢尚不明朗,所以壽春周邊淮南本地人衆多有後撤于合肥與梁郡之間。汝南這些民衆的加入,很大程度上補充了壽春目下地實。
殘酷的戰争中,溫情實在難存。雖然鎮中也明白這一部分人衆乃是劫後餘生,疲敝成疾,但在外患仍未解除的情況下投入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将他們解救出來,也實在沒有太多留給他們從容休養的時間。
所以在戰後沿淮形勢稍有穩定,即刻便展開了對這些民衆的整編。此時鎮中負責政事的杜赫等人,既要為大軍籌措軍資物用,又要維持境内的民生穩定,已經是在超負荷的運轉,所以整編也很難再體貼細緻,不再嚴查鄉籍品類,凡入境之民,俱都編入郡籍。
丁男與老弱,以一配三,即刻充入壽春周邊各屯處。至于一些實在不能再承受奔波之苦的老病之類,才暫時收養在壽春西境的各處安置點中,暫作寄養。
對于這些民衆的整頓與安置,沈哲子實在無暇分心太多,諸事盡付杜赫等人。至于要求隻有一點,那就是口糧一定要配給充足。亂世人命賤如草芥而不足惜,但哪怕是草芥也有頑強之處,就算大火燎原,隻要稍施春風細雨,又是一片欣欣向榮。
強敵在側,能力所限,沈哲子盡力争取,也隻能給他們争取一條活路,卻很難做到一路扶持庇護,能否熬過凜寒,還要落實在每一個人奮力向天争命。
但哪怕隻有這一個要求,要滿足起來也是相當困難。
淮南之地雖然不乏膏腴潛力,但沈哲子終究入鎮時間太短,剛剛整頓完鄉人力量,即刻便又要開始緊張的備戰,所以這龐大潛力尚沒有達到能夠變現的時機。甚至整個淮下、江北這一片恢複區,除了曆陽、以及此前杜赫所經營的塗中之外,包括此前沈哲子所坐鎮的梁郡在内,俱無自補之能,凡有耗用,則必要仰求于外!
如今時至八月下,如果從羯國發布南征檄文準備開始發兵南來算起,這一場戰争已經持續了半年有餘。雖然最開始的幾個月奴軍尚未正式抵境,沒有直接爆發大規模的戰争,但是淮南軍既要保持對淮北之地的侵擾,鎮中還要修築各種備戰防務,資糧、物用消耗同樣極大。
雖然沈哲子背後有着吳人群體的支持,如果不算奴軍在北國橫征暴斂、肆無忌憚的擄掠,在當下而言可以說是擁有資貨儲用最多的一個群體。但也很難做到不加節制、沒有極限的投入,而且淮南地對于吳人而言本來就是遠鄉,如果不是沈家此前所經營出的基礎,加之沈哲子在此前戰鬥中的優異表現,哪怕有再踴躍的助戰之心,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投入,也要有所冷卻。
但就算是鄉人力助不減,但江東的物用也絕非予求予取,用之不盡。事實上能夠撐到如今這一步,甚至已經超過了沈哲子原本的預期。
自古以來重北輕南不是沒有道理,講起底蘊元氣,江東是拍馬也難及中原。這不獨獨隻是技術所限,更有人口和已開墾土地最根本的缺陷。雖然随着沈家逐年勢大,對人口和土地的影響也越來越大,但數年寸功實在難以追平數百上千年的積弱。
更何況江東局面也不是一直穩定,如果不是在蘇峻之亂中通過諸多努力達成了卻敵于外的目标,保全了吳中精華得以平穩順利的發展,那麼沈哲子也根本沒有大舉用事江北的人、物儲用。
就算是這樣,要維持這一場戰争,也是讓整個江東都感受到明顯的壓力。為了要維持住淮南的整體局面,同時滿足數萬淮南軍高強度作戰的耗用,單純糧食的需求就近似一個無底洞。更何況淮南之地根本沒有自補之能,一切都要仰仗于外運。雖然占據了水運的便捷優勢,但也絕無可能全無消耗。
三國鄧艾曾言,可積三千萬斛于淮上,此則十萬之衆五年食也。雖然這一場戰事持續的時間遠未達到五年那麼久,但是淮南所需要供養的軍民又何止十萬之衆!
此前大量民戶回遷于内,除了防務和人心方面的考慮之外,省儉耗用也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在前線之地盡可能的削減戰鬥之外的耗糧單位。
所以,戰争維持到眼下這一步,對于本就基礎薄弱的江東而言,可以說是超長發揮了。除了這幾年尚算平穩的發展和各鄉宗門戶加強聯合、同輸共濟之外,能夠做到這一步,也得益于過往幾年民風和屯墾技術的漸進以及改變。
像是比較重要的,黍、麥的種植在江東得到推廣,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江東久來飯稻羹魚,黍麥之類不作主食,也就很少有人種植。
在沈哲子來到這個世界最初,即便是偶有看到種植,也根本不是作為糧食産物來料理,往往還未等到抽穗便翻耕絞碎作為綠肥而肥養田地。可是如今最起碼在沈家所直接或間接所掌握的耕地上,小麥已經作為正式的農作物來耕作收割。尤其是在會稽那些不乏山地的農莊中,麥子已經是一項相當重要的産出。
這也不算什麼技術的創新,隻需要觀念略有改變。也不需要集中在一塊土地上頻耕頻種,因為江東至今患于開發不足,有大片的荒田未足開墾。僅僅隻是利用麥、稻錯季的習性,就能讓單位勞動力的歲産得到極大提升,以達到稻麥歲産兩收。相對于對氣候和土地環境都有不低要求的兩季稻,這種耕作方式無疑更能廣泛推行。無論在會稽、江州還是如今的淮南,都能找得到大量适宜此類耕作的土壤。
雖然南人腸胃不慣面食,但是如今江東所産的麥子,也是淮南軍糧的重要組成部分。
即便如此,資糧的乏用也成了擺在淮南軍面前越來越明顯的問題,來自江東的援助已經難以再與日常消耗持平。雖然時下江東正值秋收,但就算有新糧入倉,盛水季也即将錯過,很難再維持春夏之交那樣龐大的運輸量。所以眼下這幾萬汝南人的入境,便給淮南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沈哲子還要求滿足這幾萬人的口糧需求,對杜赫而言便感受到極大的壓力。不過幸在此前壽春周遭不乏屯墾基礎,奴軍正式兵臨淮上之前也經過一段時間的搶耕,俱都是谷、菽之類短收作物,眼下也已經到了收獲的季節。所以盡快将這幾萬人投入到屯墾之中,稍為自補以解燃眉之急。
不過杜赫也并未因此而松一口氣,這幾萬人替耕所節約出來的人力也并沒有投入到生産的擴大中,旋即就被沈哲子抽調到了洛澗周遭,沿着洛澗繼續修築更多的防禦工事,以杜絕渦口奴軍南下侵擾淮南腹地的隐患。
而且很快沈哲子又做了一個讓杜赫更加苦惱的決定,那就是在保持淮南目下軍力的同時,擴建整編騎兵軍隊。
此前淮南軍在城父一戰中繳獲了萬數戰馬,但卻并沒有即刻投入擴充騎兵隊伍。一則是當時的戰況環境并不需要大規模的騎兵投入作戰,也就無謂在這一樁上浪費更多精力,二則是當時的淮南軍也并沒有足夠合格的騎兵兵員。
如今沈哲子所掌握的這數萬淮南軍,其成分也是相當複雜,大體可以分為六個來源。
第一部分便是蘇峻之亂中受降和俘虜的亂軍殘餘潰部,這其中既包括沈哲子反攻建康以及事後坐鎮京畿時所收納的潰衆,也有路永之類整部投靠;還有就是此前庾怿出都坐鎮曆陽的時候,所招募和鎮壓的亂軍殘部以及被亂軍裹挾的難民遊食,也就是原本豫州軍的底子。這也是淮南軍的主體,如今占了淮南軍超過一萬的兵額。
第二部分便是沈家原本的家兵部曲,原本隻是私兵性質,至此也都被沈哲子洗白成為正規軍隊整編入伍。這一部分中還包括許多前來投軍助戰的吳人鄉宗舊好,甚至有兩千多名東揚軍直接換了旗号并入淮南軍。
第三部分則是對于江北原本武裝的直接收編,比如毛寶原本坐鎮廬江,在沈哲子北上入駐梁郡之後便投靠過來,雖然其人原本所統兵衆有一部分被留在了合肥。但是此前淮南軍穎口一戰損失過大,又被庾怿派來增援。
第四部分便是挖徐州軍的牆角,類似曹納等原本徐州軍頭直接整部投靠沈哲子,其他人或不及曹納這樣勢大,但少則百數,多則數百,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第五部分是此前江州剿滅王舒的時候,老爹沈充上下其手所截留的那些潰兵。這些人既包括原本江州那些軍戶士家,也有王舒落敗前夕所招募的遊食新軍,其中之精華被沈哲子整編成為勝武軍,極為看重。而這些勝武軍也不負沈哲子的厚待重用,穎口一戰惡戰固守,損傷慘重卻仍然堅持到了最後。沈哲子也打算再戰後繼續保持勝武軍這一軍号,增兵重建。
至于第六部分,便是淮南本地鄉人所整編的軍隊,類似李倉所部此前在汝南堅守也是發揮出極大的作用。餘者在鎮者,或是沒有直接加入到最激烈的穎口和肥口兩次會戰,但在防守于鎮,穩定鎮内局勢方面也都發揮出了不小的作用。
當然除了這些以外,淮南軍還有來自其他方面的補充,比如此前淮上豫南逃來的遊食難民,其中不乏本身便頗具組織力和戰鬥力,也都被沈哲子有選擇的編入了淮南軍中。還有此前梁郡聚集了許多想要投軍建功的南北世家子,經過初步的整編之後,也在穎口之戰結束後增援入鎮。
開戰以來,從城父到穎口,直至最近兩次汝南和肥口,這幾次大的會戰中,淮南軍雖然俱都戰果不俗,但也多有損傷,尤其穎口一戰面對數倍于己的奴軍強攻,一戰幾乎就損失了超過萬數的戰鬥力。其他相持作戰中,也有小規模的傷損,但是補充也都及時。
眼下的淮南軍,雖然成分構成上較之開戰最初略有不同,尤其郭誦所統原豫州軍班底傷亡慘重,勝武軍更是幾乎十不存一,但是各方補充加上汝南分兵歸鎮,整體兵力仍然維持在五萬之數以上。
眼下戰争形勢已經發生了變化,原本奴軍幾十萬整體壓力不複存在,桃豹所部五萬餘奴軍困于汝南,已經不成威脅。颍上這一路奴軍幾乎已經被打殘,餘者也都被石虎整編收納于渦口。原本強敵壓城的态勢不複存在,唯一的壓力隻來自于渦口這十幾萬奴軍。
敵人數量看似仍然龐大,但是經過穎口大勝,加之肥口成功狙擊了奴軍的南渡作戰,淮南軍已經遠遠不再是此前滿懷惶恐忐忑的待戰之師。加之徐州軍主力雖然不再直接與淮南軍并肩作戰,守望相助,但是成功攻克了淮陰,從而掌握住了淮水末流,在淮水上與淮南軍針對奴軍形成夾擊之勢,戰鬥形勢較之開戰之初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眼下的戰況來看,淮南軍單憑本部兵力,足夠将奴軍阻截于洛澗。對于沈哲子還要擴軍,杜赫是有些不能理解。此前雖有諸多優勢積累,但也并不能将被動防守化為完全的主動,畢竟此前淮南軍所有的優勢,幾乎都是立足于水路地利所取得。真正在開闊地形,陸地野戰,對淮南軍而言仍是冒險之舉。
不過軍事方面杜赫不敢幹涉太多,加之開戰以來沈哲子也沒有表現出貪功而驕狂的毛病,所以盡管心内有疑窦,杜赫還是盡量籌措鎮中資用,以滿足騎兵的擴軍。
沈哲子的計劃是,在原本的基礎上将淮南軍騎兵擴充到五千到六千人。在保持一人雙騎、同時還有一定馬力蓄用的情況下,這已經是淮南軍目下所擁有戰馬所能達到的極限。不過在兵員方面,還是有着将近三千人的缺口。
但随着汝南那些受困民衆歸鎮,加上此前陸陸續續招納入鎮的豫南民衆,其中不乏淮北之地固守于鄉的鄉宗武豪,加上還有一些散卒遊勇,滿足這一部分缺額并不困難。當然這些兵衆不可能一旦組建起來就成強軍,但如果連組建都不建,那也一切休提。
淮南境中安民擴軍、如火如荼的時候,沈哲子則親自坐鎮于洛澗,淮南軍主力畢集于此,與奴軍隔着幾十裡淮水水道而對峙。除了各項防禦工事的營建以外,淮南軍的防守姿态也是積極,雖然沒有大規模的集結作戰,但是小規模的刺探出擊卻是不斷。
石虎雖然趁着淮南軍軍力不足,首尾難以兼顧的時候奪下了渦口,但也僅止于此,并沒有在戰事上取得更大的突破。一則是因為淮陰的失守讓他腹背受敵,難以在淮上長驅直入,二者是因為颍上南來的奴軍打得太奔放,結果将舟船等運力幾乎都折損在肥口一戰,讓他陷入了無船可用的困境。
随着對峙僵持的時間越久,沈哲子也就漸漸不再勞心去猜測奴主石勒的死活,而是一直專注于保持對奴軍高強度的侵擾試探。淮南鎮中都已經出現後補将要不繼的困境,奴軍遠來之衆,十幾萬大軍人吃馬嚼,可以想見壓力會更大。而且淮南失守直接暴露出來奴國權力鬥争的矛盾,石虎想必對此應是深有感觸,不會因此而感到快樂。
所以石虎這老小子很有可能随時準備拍屁股走人,而沈哲子自然也要随時準備背後捅他一刀。奴軍今次回師的話,不帶走一片雲彩那是必然的,但是必須要割下他一塊肥膘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