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輩雖然癡幼,但既然生此門戶之中,親長俱是人間英雄,自然、自然……我再看一眼,自然義澤久享,是非分明……”
府内阿秀書廬中,沈勳手捧着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稿,用心背誦着。對面則坐着阿秀與沈綸堂兄弟二人,阿秀閉着眼,聽着沈勳磕磕絆絆的誦讀,間或提醒一句:“不對,語氣不對,太生硬!羔羊喚乳,幼犬乞憐……麒麟,你來為二兄示範一下。”
堂兄弟幾人對此都很熱心,實在是這種被拘禁在家、足不出戶的日子太無聊,又關系到傳國玺這種重要國器,少年天性好奇,自然不願錯過。
沈勳雖然不樂于學,但也頗為聰穎,況且由阿秀執筆這篇說辭也通俗易誦,再将神情語氣稍作揣摩,便自信滿滿的去見梁王。
書廬中,目送沈勳離去後,沈綸便轉過頭沖着阿秀擠眉弄眼,阿秀則沒好氣瞥了他一眼:“你那是什麼樣子?可真是醜得很!”
沈綸聞言後則哈哈一笑,指着阿秀說道:“二兄都已經去了,阿秀你究竟又打得什麼壞主意,說一說啊!”
“我看隻你壞得很,稍後即便二兄成功,我也要囑他不許你來分潤!”
阿秀聽到這話,對沈綸這家夥更加沒了好臉色。這小子自己沒本領去對付沈勳,偏又愛去撩撥,吃了虧後則又盼着旁人幫忙尋仇。
他讓沈勳去求自家老子,目的雖然單純,但也實在沒有沈綸說的那麼壞。其父近來對沈勳的欣賞,那可真是不加掩飾,況且相好幾名堂兄弟,沈勳年齡最大,将要結業于學府,也快到了擇事加任的年紀,由這個堂兄出面,成功幾率才大上許多。
至于他和沈綸,就算準備了極好的說辭,在親長大人看來,大概還是頑童取樂玩耍的可能更大,更難準許他們加入到這等大事中來。有了沈勳當前鋪墊,之後他們再請求,那才會得于正視。
其實就算不考慮自己,阿秀也覺得讓沈勳在自家老子面前多刷刷存在感是好。他那二伯子嗣衆多,兼又勞碌在外,對兒輩少于關心,沈勳這個家夥于内于外對他也關注頗多,阿秀自然也樂見這個堂兄能更多得自家老子關注。
“你這個家夥啊,不讀書,不養志,也不觀情度勢,若還不待我恭順客氣一些,瞧瞧日後誰來關照你!”
阿秀譏笑沈綸幾聲,轉又苦着臉拿起書卷去默誦,雖然休假在家,但他家有悍母,課業反倒較之在學府還要更沉重得多,實在是苦不堪言。
“兒輩雖然養志書閣,但家門久有巨木參天,依傍于下,或能風雪不侵,但也難見天地偉力驚人、造化玄奧,久則難免頹懶,力懈志怠……”
居舍中,梁王沈維周饒有興緻的看着在自己面前慷慨陳詞的晚輩,神态輕松之中隐含着幾分鼓勵。
沈家他們這一代堂兄弟們,早已經建功立事,成為世道中堅力量,各自子嗣也都茁壯成長。不同于他們幼時,家門底蘊淺薄,就算不說他自己,沈雲都在年紀不大的時候便跟随着他戎旅奔行、犯險搏命。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沈家下一代少流可以說是既享有優渥安穩的生活,教育方面也是非常的全面,氣象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長輩。
而在一種晚輩當中,沈哲子最欣賞便是眼前這個沈勳。少年身上自有一股莽氣,顯得朝氣蓬勃,令人印象深刻。
家門所提供的優秀教育,或能讓子弟素質全面提升,但相對的有什麼獨特禀賦,如果不是太出衆,便很容易被掩蓋下來,反倒讓人容易流于平庸,成為教養的奴隸而不能發出獨屬于自己的光彩。
沈勳這個小子,可以說是後輩之中得于沈氏武宗本色真髓的家夥,好勇鬥狠又能招搖成事,個人的秉性志氣并沒有被優越的教育馴服磨平。
反觀其兄沈基,雖然幼來便受其丈人紀友的細心調教,也算是恭謹自守,學有所成,但在沈哲子看來還是有些平淡無奇。堂兄沈牧雖然子嗣衆多,但若說真有哪一個能夠繼承且發揚其功業,沈哲子還是更看好沈勳。
沈勳雖然自有一股膽大包天的莽直氣概,可是在面對梁王的時候,還是難免心懷忐忑。一則自幼耳濡目染,無論家門内外讓他所認知的梁王形象都是偉岸脫俗,如高山仰止,二則便是他自己的感受,梁王雖然态度溫和,但在眼神注視之下,讓沈勳有種内外都被窺透的局促感。
“這番話聽着雖然不錯,但卻不像是你的風骨真知。阿秀他們幾個撺掇你來求告,可是有了什麼約定?”
聽到梁王如此問起,沈勳那峥嵘初露的臉龐頓時羞紅,忙不疊低頭道:“我、我不是有意欺詐大王,我自己心裡也是有着想法,隻是口拙,不及阿秀教我言辭優雅……”
“不要慌,子弟志氣卓然,這是家門幸事。人物美器,千姿百态,那是取法不同。我家兒郎璞質可愛,更不必循于一法雕琢。”
沈哲子也明白,對于這些家門少流而言,自己絕算不上一個親昵和藹的長輩,随口安撫幾句緊張的少年,轉又稍作沉吟,便說道:“不過你來見我,确是讓我覺出自己的疏忽。如今我家已非舊年吳鄉陋庭,乃是世道共覽、宇内皆知的大戶門第,世人難免臧否諷議,人物如何,不可拘在家門自矜自美。還是要勇于馳行于世,覽盡人物,察遍世情,人間正道真理,又豈在二三子言傳法授之内。”
雖然在面對梁王的時候,沈勳難免緊張,但每每有機會,他還是願意近前聽教。梁王言授,既不如館院學士們那麼枯燥,也不像家門其他長輩一樣對他隻是一味訓斥告誡,許多道理他雖然一時難懂,但也願意深記在心中,之後細細回味。
一則自然是梁王言辭優雅又不失趣緻,與他父、祖動辄呼喝恫吓是截然不同兩種風格,這也讓沈勳非常羨慕阿秀的談吐雅趣,不想他隻知道拳腳說話、事後撂下一句“你小子服不服”,實在格調全無。
二則便是梁王的認可,并不隻是覺得他們少年郎浮躁愚鈍,又或者一味的寵溺包庇,既讓沈勳覺得他是一個不錯的少年,也覺得自己還有很大進步餘地。
且不說沈勳感想如何,沈哲子又繼續說道:“國玺歸洛,事關重大,非兒輩能深涉其中。但獻玺之人,身世、事迹都足有可觀,可憫可欽,遠非世道俗流。稍後你可持我手令,前往行台暫做持戈衛卒護從其人,若能居近親昵,得于一二傳教,自可受益匪淺。”
沈勳聽到這話,自是喜出望外,忙不疊深拜緻謝。一想到自己能夠親身參與如此傳奇事件中,甚至還能就近欣賞那個獻玺的義士,又可以順便打聽一下河北事務詳情密訊,簡直就是滿意到了極點。
不過沈勳雖然自己遂願,但也沒有忘了阿秀他們幾個,隻是不待他組織好措辭開口,梁王已經擺手笑道:“阿秀寄言你口,心意我也明白,稍後自有安排。你且歸舍準備一下,明日便往行台去罷。”
待到沈勳離開,沈哲子便提筆書寫手令。對于兒輩這一點小心機,他倒不怎麼反感,為人父母者即便是慈愛有加,但往往也不能正視兒輩的成長,阿秀懂得通過堂兄來曲折表達自己心意,也的确比自己于阿爺面前陳述自誇要更得正視。
于是到了第二天,沈家幾個休學在家的晚輩便又歡天喜地登上了那輛迎送他們進學的大車,直往行台而去。
“二兄,你要入台任事,是否也會發放精甲良兵?我跟阿秀能不能得?”
沈綸一臉羨慕的望着洋洋得意的沈勳,大王雖然準許他們入台,但卻沒有如沈勳一般有着确定安排,沈綸也不知他們入台要被安排什麼事務,對沈勳很是羨慕。
“你不配!”
沈勳輕飄飄一句話便氣得沈綸将要抓狂,不過很快他也沒有了與堂弟鬥嘴的興緻,隻是眼望着行台周圍那些值宿巡邏的宿衛将士們,滿是熱切的期待。
梁王府與行台自有捷徑相連,大車抵達之後,早有行台屬官于此等待。沈勳落車便被送往宿衛營舍領取甲械符牌,至于阿秀他們,也自有行台官員負責引領他們遊覽行台各處官署。
這些少年,遠還未到入事的年紀,雖然長居洛中、不過與行台相距咫尺,但卻一直沒有機會行入此中。今次能來,也都充滿好奇。
步入行台之後,建築宏大與否無需多提。沈阿秀他們感受最深刻還不是行台作為天下中樞所在那一份莊嚴,而是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忙碌。
雖然他們幾個少年身份不同尋常,特别阿秀更是梁王世子,甚至未來的國之儲君,但也沒能因此赢得更多關注。除了專職引領他們遊覽的吏員一路陪伴之外,道途所見其他人俱都行色匆匆,或是對他們一行稍作詫異,得知身份之後也隻是遙遙施禮便足不沾地的離開。
這種忙碌的氛圍感染力十足,以至于讓阿秀等人羞慚于自身的悠閑,很快便向陪同的吏員表态請為他們安排一些事務,不願閑散于此中格格不入、仿佛被排斥在外。
不過梁王既沒有明确吩咐,吏員也實在不知該将幾個少年安排于何處,隻能再向主官請示,這才各自得了安排。
阿秀因為筆迹尚算工整而被送入秘書省暫任筆匠,但是入署之後才發現他這個筆匠不過是負責挑選送來的毛筆。秘書省主司掌管國之圖書典籍,國史、著作皆在其中,每天消耗的筆墨紙張都是海量,而且都有極為嚴格的規定,自然需要認真揀選。
看到阿秀苦着臉坐在一堆盛滿毛筆的籮筐之間,潤開筆鋒于紙上塗抹揀選,實在枯燥乏味,沈綸便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自有得意的理由,因為他被選入了禮部任事,聽着就比阿秀這個筆匠有格調得多,以至于連沈勳都不再羨慕。
可是當真正抵達自己任事官署之後,沈綸便笑不出來了,因為他所任具體吏事名稱是禮部營膳曹殿下司膳夫。
于是不久之後,阿秀再見到沈綸時,這家夥正黑着臉蹲在一駕牛車上,身上穿着一件綀布素袍,背靠着車闆上一個碩大木桶,一待牛車停穩,便從木桶裡取出一個個食盒趨行送往各個官舍中。
“我想回家!”
等到送餐給阿秀時,沈綸眼淚幾乎都流下來,伸出通紅兩手哼哼道:“你知我這半日做了什麼?足足十大車的菘菜,全都要切碎……”
“高興一些吧,好歹都是配了一柄刀。跟二兄相比,也不過隻是缺了一具甲,但他用刀肯定不如你勤。”
阿秀忍俊不禁,隻是在看到他腳邊還剩幾筐沒有揀選完畢的毛筆後,臉上笑容便也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