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冬天,都内氣氛可謂久違之熱鬧。
對于小民而言,上半年雖然小有水患,義興、宣城等地多有民衆受難,也波及到丹陽都南,但因調度赈濟及時,并未糜爛成災。
江北各鎮雖然頻有用事,但地方上也未加征太多,可謂德政。總體來說,算是一個豐年。小戶之家即便畝出有欠,但工織俱有所獲,生計不成問題。
而在生計之外,江北捷報頻傳,雖然民衆們對此未必能有什麼具體的概念,但也多有傳頌,早前懸在頭上的胡虜刀兵被遠逐于外,江北複土絕非一鄉一縣之地,幅員之遼闊遠遠超乎他們的想象!
這其中最為人稱頌的自然是驸馬沈侯,出都半年,屢建功勳,拒奴于淮,失土多複。
在這個寒冬裡,沈哲子聲望也攀至新高。因為這位驸馬對都内民衆而言,絕非僅僅隻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一個符号,而是深刻影響到了這些民衆們的生活際遇和處境。一居一室,一飲一食,都有諸多襄助惠澤可表。
而沈侯帶給民衆們的,不僅僅隻是衣食起居的改善,更給了他們闊别已久對生活的美好期許。居内則安民治土,居外則破虜複疆,豪言壯行,市井廣傳,可謂是無可挑剔。
自然民衆們對這位少年公侯也是不吝厚愛美言,市井之間,門戶之内俱有歌頌。而前不久傳入都内的《沈侯破陣歌》,言辭樸實,風骨壯烈,氣勢慷慨,一時間也成了都内年輕壯力們樂于唱誦之歌,情達極處,恨不能自備弓刀,與沈侯并肩殺奴!
而有了沈侯壯功這一珠玉在前,雖然荊州收複襄陽、徐州擊破淮下盱眙,都是意義極為重大的大勝,但在民間卻遠不及沈侯收複壽春那麼引人矚目,廣為傳頌。
小民們喜樂偏愛,自然可以無所顧忌、肆意表達,但台中當然不可能偏頗處理,對于三鎮入都報捷的隊伍,俱是一視同仁,殊禮恩賞。當然主要還是殊禮,實在是今冬台資庫用匮乏,根本無物可賞,若非号召都内各家捐輸米糧,就連台城正常運營都略有不繼。
台苑營建完畢之後,以太極殿為中心的天子宮苑面積倍增,宮室諸多。皇帝以儉用為德,台苑之外諸多别苑俱都不再歸于宮私,轉置各寺署另作别用。
比如早年的建平園轉置光祿之下,用作一些賓贊禮儀之事,皇帝、皇太後常于此飨宴内外臣屬、命婦并鄉中長老和高德名士。而原本的通苑也再作擴建,專供内外谒者并州鎮郡國使者居住。
于是,各州報捷隊伍自然便被安排在了通苑,這也令得通苑近來氣氛稍顯詭異。雖然台内對這些使者們是一體等同安排對待,但其實落在實際上還是稍有差别。比如豫州的使者明顯比其他方鎮待遇要好一些,雖然住宿偏東,但衣食用度包括禮儀之類都有殊異。
明白的人對此倒也并不覺得有什麼異常,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材用度支方面的少府如今便是沈家當事,即便主官不作偏視,下面屬官們自然也會迎合。更何況這裡管事的奉引谒者監事本來就是沈家門生,自然也要關照自家人,優越對待。
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幾鎮使者出身不同。荊州多久從軍旅的宿将武卒,徐州多是地方上的軍頭豪宗,而豫州使者則不乏南北世家子弟出身,對于用度問題既不乏挑剔,也不乏人逢迎,彼此之間差距便拉開了。
司馬勳作為荊州的使者,如今也被安排在通苑,等待台輔接見以及參加新春賀典。
入都以來,司馬勳心情多有亢奮。原本他以為社稷偏安江東荒土,加上連年内亂動蕩,不過勉強維持而已。加上一路來陶斌言辭影響,因而并不覺得建康會是什麼繁華都邑。
然而入都以後所見種種,京畿繁華之盛遠超他的想象。這種繁華可不僅僅隻是陶斌所言的人多一些、物貨多一些而已,而是由内到外,方方面面的懸殊差異。不要說如今雜胡并居、幾近廢土的關中,就算是武昌等荊州大城,也遠遠不及。
身在這繁華之地,司馬勳心境想法也都漸有變化。早先隻是想渾水摸魚謀一出身,而後再轉往邊鎮拉攏豪強、壯大部曲,作出自己一番事業。然而現在卻漸漸有了立足于江東,顯拔于都内的想法。
他也知自己在江東并無親誼可依仗,一面之辭不禁推敲,還要有得力的援助幫扶,才能達成目的。所以在面對陶斌的時候,态度則更加殷切起來,這是他在都内唯一可依仗的關系。
前一天陶斌使人來告訴他,将要為他引見都内幾位大人物,司馬勳興奮的幾乎難以入眠。天還未亮時,便起床打理儀容。
他雖然自幼生長于關中胡部,但身邊不乏原本長安宮苑内熟知禮儀的仆傭教養,若是注意收斂,談吐、儀容都不乏氣度,并沒有多少雜胡粗鄙之風,這也是他信心所在之一。
可是一直等到上午時,陶斌那裡依然沒有動靜,司馬勳按捺不住,便派人去詢問,繼而才知道陶斌非但沒有準備動身出門,而且還率領家将正在遊苑裡與人鬥狠争勇。
得知此事,司馬勳便不免有些焦躁,急忙又披上軟甲,率着幾名親信匆匆行去。
此時位于通苑一個園子裡,正有幾十人分作兩邊對峙,傒狗、伧卒又或貉奴叫罵聲不絕于耳。這些人多是軍旅悍卒,一個個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兇神惡煞的樣子悍氣十足,就連通苑一些仆傭侍者都吓得遠遠避開,擔心被亂鬥殃及池魚。
司馬勳行至近前時,自入己方陣營,旋即便看到陶斌一腳踏在小案上,大冷天裡兇膛赤裸,臉紅脖子粗的叉腰指着對面人破口大罵。
“偉長快到我身畔來,這些豫州惡卒實在可厭,今日若不給他們一個教訓,還道我荊州無人!”
陶斌回望眼見司馬勳到了近前,臉色已是一喜連連招手讓他過去,同時還不忘指着對方為首幾人連連怒罵。
司馬勳眼見此幕已是滿心的無奈,類似情形在近來頻頻上演,這個陶斌性情暴躁,在如今通苑中已經頗具兇名,頻頻與人發生争執。
盡管心裡太多不耐煩,但司馬勳還是得硬着頭皮行過去,聽到陶斌叫罵聲才知原來是因為早時陶斌吩咐苑中監事準備車駕出行,結果去一看才發現苑中的車駕居然都被豫州那些人拉走,準備往東郊遊玩,于是陶斌便沖往豫州軍宿處吵鬧起來,于此約鬥。
“我本不是好鬥之人,行前親長也有叮囑入都後要多忍讓。過往飲食供應優劣不提,今日讓人準備車駕,那是為了偉長你的大事,怎麼能容忍這些班劍卒誤事!”
班劍卒是旁人給豫州軍起的蔑稱,意為充任儀仗的樣子貨,加上這些豫州軍兵長多世家子弟,不乏帶爵之人,出行時多羽葆之類的儀仗,太張揚,令人厭煩而又嫉妒。
陶斌雖然莽撞暴躁,但也并不蠢,他對豫州軍早懷暗忿,隻是建康并非他的主場才一直按捺不發。這幾日也一直在為司馬勳的事情奔走,終于一位台輔人家對于司馬勳表示感興趣,願意見一見。
眼見成功在即,卻沒想到通苑車駕都被豫州軍取用,原本也是一樁小事,但卻因此引爆了陶斌心中不滿,加上察知豫州軍那幾個家世顯赫的兵長今天都不在,便想抓住這個機會,給豫州軍以教訓。
司馬勳聽到這番争執竟還與自己有關,登時不能淡定。他生長于關中動蕩地,本非性善之人,當即便表示道:“世兄竟因我家事受辱,我怎能作旁觀!今日便讓這些班劍卒知我荊州雄軍不可輕侮!”
陶斌聞言後便也大笑,若單單他自己,也不敢去招惹豫州那些纨绔兵卒,但現在拉上司馬勳這個未來宗室貴戚,便再無所懼,當即便振臂一揮,率領家兵一擁而上。豫州軍今日多人出遊,數量本就不占優勢,很快便在亂鬥中落了下風。
司馬勳本就不乏胡人狠戾,在得知自家身世在陶斌努力下已經有了轉機,迎合起陶斌來自然更加賣力。他也是武勇過人,這一番亂鬥下來,單單被他打翻的豫州兵卒便有七八人,甚至其中一個連手臂都被他給打折!
一番亂鬥持續了大半個時辰,陶斌才意猶未盡的收手,今次大占上風,可謂暢快。當然他也明白豫州軍背景強大,今次這事不好善了,又讓人将苑内一些管事者押來,逼迫他們作證乃是豫州軍先作挑釁,明面上不給對方借口,暗地裡再有争執他也不怕。
更何況如今他可不是沒有依仗,身邊有司馬勳這樣一位宗室貴人,也不怕豫州軍那些纨绔們來找他的麻煩。
于是這兩個人,一個以為自己終于找到靠山,可保着他平步青雲,前程似錦,不必再像以往那樣忍氣吞聲,委曲求全。一個以為對方人脈驚人,可以引着他直達公卿門庭,坐實宗室身份,來日可長立于江東,賜爵封王!
一場亂鬥之後,兩人隻覺得更加氣味相投,根本不将這件事放在心上,尤其看到通苑管事者戰戰兢兢送來車駕以供出行,更覺志得意滿,相攜大笑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