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在席上聽到此事,當即便是一愣。此時此刻,張家麻煩纏身,為自保計,或是聯絡故舊為其發聲以為援助,或是請托某位僑門大佬投獻求庇,或是趕緊抽身離開朝堂閉門自守。那麼多事情要做,怎麼有空來自己家?
心内懷着疑惑,沈哲子着人将張氏子弟引至偏廳,自己又在席上應酬片刻,然後才起身前往見面。眼下這個時節,作為勝利者他更要有姿态,最起碼表面的禮數要顧全。
“實在抱歉,今日家中賓客頗多,勞煩諸位久等了。”
行入偏廳後,沈哲子微笑着說道。
話音未落,席上幾人都忍不住冷哼一聲,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他們自然知道沈家今日大宴賓客的原因是什麼,那是踩着他們張家獲得的榮耀。
沈哲子見狀倒也不介意,臉上仍是笑意盎然,沒辦法,作為勝利者他就是高興,也沒必要配合這幾人的心情擺出什麼寵辱不驚的姿态,由得他們鬧情緒。
沈哲子剛一坐定,那年輕人張沐已經按捺不住開口道:“昨日台中風波,沈郎應知緣起為何。本是兩家門戶私事,為何要宣之于衆,讓我家飽受非難?”
沈哲子聽到這話,先是愣了一愣,而後竟不知該如何作答。這年輕人的邏輯耿直到讓他無言以對,張家沒有将沈家羅織他家罪狀的事情透露出來,所以沈家也不應該為此?
看到張沐并其他幾名張氏族人目露憤慨的模樣,顯然都是認同此理。沈哲子一時間心内竟生出一股欺負了智障的羞愧感,他甚至不能換位思考張家這種匪夷所思的思維方式。難道你家智障,别人就要統統用智障的行為方式去對付你家?
一時間,他倒有些理解南士為什麼在政局上被僑門壓得擡不起頭來。南來僑門,無論中朝勢位如何,那都是曆經八王之亂的動蕩存活下來,政治鬥争經驗和技巧,比偏安一隅、閉門自守的南士高出來幾個段位都不隻。
如張家這種丹陽高門,政治上居然表現得如此低能,拿什麼去跟僑門那些虎狼之輩去争?
見沈哲子沉吟不語,那張沐更覺得自家得理,當即語調便更高了起來:“彼此有來有往,各顯其能,你家卻突然發難,引北伧攻讦我家,将道義置于何地?以此陰祟手段見逼江東鄉人,你家又有何面目立足吳中?”
旁邊另一個年紀稍長的人也發聲道:“今次之事,我家計差一籌,亦不怨尤旁人。你家所圖之事,如今已經得逞,何必再苦苦相逼?我家季明與你父沈士居尚有同僚舊誼,如今卻被你家陷于廷尉囹圄之中,你請庾中書将人放出來,就此罷手,兩家前嫌不計,再無瓜葛!”
沈哲子在席上聽到這裡,心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真想将這幾人腦殼敲開看看裡面裝的到底是什麼。這家人實在是天真無邪,到現在仍然認為他家困境乃是自家聯合庾亮搞出來的,轉為坑害他家。
事情的起因雖然如此,但發展到了現在,沈哲子已經沒有能量再去施加影響了。備選帝婿這一件事被加上南北争鋒的一個定調,僑門敗北,心中積攢怨氣可想而知。
這個時候不要說丹陽張氏,隻要是南人,隻要被抓住痛腳,那僑門都會一擁而上痛打落水狗。這樣簡單的一個邏輯,甚至不需要多高深的政治智慧,也能看得透。
沈哲子已經放棄跟這樣的人再講什麼道理了,直接端起杯盞說道:“幾位若沒有别的事情,恕我不便相陪了。”
“沈氏真要與我家不死不休?”張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沈哲子冷笑一聲:“時下這個态勢,尊府若再無應對舉措,或許會死也未可知,我家則絕不會休。台中追究問責尊府之事,出于尊府,我家一字未增。羅織諸罪以陷我家,我家自要請求于人解困,此為人之常情。這麼說罷,台中問責,尊府尚有轉圜餘地,若等我父入都自辯,尊府将死無葬身之地!”
“豎子仗勢欺人,你道我家真無應對之策!今日到你家來,隻為求全鄉人體面,若你不知适可而止,我家即刻便要有所動作!屆時兩敗俱傷,你家可不要後悔!”
張家那名長者于席上勃然變色道,繼而便又冷笑一聲:“你不要忘了,我家亦有多人從事王逆。當年你父與王逆商讨謀亂之私信,我家仍有存留,若将此顯于時人,你家能否承受住沸騰物議?”
沈哲子聽到這話,禁不住瞪大眼睛,張家居然以此來威脅他,是唯恐其家死得不夠快啊!王敦之亂這一頁好不容易掀過去讓時局平複下來,張家如果再要于這件事情上做文章,那麼整個江東都無人可救他家,敢救他家!
不要說琅琊王氏如今仍是僑門領袖,就連吳中的高門底子也不幹淨,陸家的陸玩本為王敦長史,扭扭捏捏作态許久,如今才又得歸台城。一旦再鬧騰起來,單單陸氏就差不多要将這瘋狗狀的張家置于死地!
沈哲子真想說一句,既然有這想法那就趕緊做,誰不敢做誰是王八蛋!不過他也能體諒張家人智商欠費的事實,沉吟半晌後才又說道:“尊府素與陸氏二公親厚,二公德高望重,乃我吳中瑰寶,他們就沒有為尊府詳解時局?”
聽到這話,張家人反應更加激烈,那張沐更是氣得臉色鐵青:“果然你家也是為公主湯沐邑之事要深究我家,我家自非背信之人,既有此議,豈會更改。然而如今事态已經不同,縱然我家不改初心,亦難強求兩縣其他鄉人附和此議!”
他家早先作此議,那是笃定請獻湯沐邑最終還能歸于他家,因而聯絡兩縣鄉人,大肆許諾,以補償各家因此而損失的利益。可是眼下張氏已經沒有了得幸帝宗的可能,早先的許諾自然難以兌現,因而兩縣士人豈能再甘心付出!
由這張沐話語中,沈哲子倒是聽出許多訊息。首先應是陸家建議張家千萬不要放棄此議,以此來換取一個脫困的機會。不得不說,這個建議很有政治眼光,陸家兩個老家夥宦海沉浮,雖然進取不足,但守成綽綽有餘。
沈哲子最喜歡跟聰明人合作,那是因為隻要達成利益共識,合作就能順利展開。如張家這種講究情懷的人家,若跟其直言利益往來,其家隻怕要覺得受到侮辱。
一時間,沈哲子倒是打算稍後跟陸家接觸一下,商談修整吳郡水道的事宜。這件事雖然人力物力損耗極大,但好處也是顯而易見,陸家二公有務實一面,對此應該不會視而不見,也應該不會因執于舊怨而放棄這個難得的機會。若能将陸家拉入進來,這件事的阻力會小上許多。
張家人并不知沈哲子思緒已經飄往旁處,那張沐眼見聲色俱厲無效,轉為打起了苦情:“我家亦知舊事翻起,隐患頗多,因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為此。同為吳中門戶,沈氏難道就不能互相容忍,使我南人相安,勿使北伧得益?”
這種智商上的優越感,妙不可言。但彼此雞同鴨講,思路不在一個維度,沈哲子也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對方。
“若是兩相得宜,自是最好。我家與尊府素無舊隙,豈有置于死地之惡念。然樹欲靜而風不止,尊府所請,于我家而言亦是難為。早先南北膠着,眼下北伧失意,積怨難平,如大雨傾盆而下,非一葉可遮全身。”
思忖良久,沈哲子才用了對方比較好接受的一個說法。
那張沐聽到這話,神情更是憤懑想不通:“明明你家得益,為何要讓我家受責!”
因為你家臉黑,倒黴啊!
沈哲子已經不打算再談下去浪費時間,不是他簡傲高冷,實在是跟這家人說不通。他未必沒有方法幫張家解困,但是又有什麼必要呢?
且不說這家人智商是硬傷,态度也有問題,既然前來認輸,口氣卻還挺硬,威逼完了,總要來個利誘吧?但張家人竟然懵懂不知,難道他們以為自己為其解困是理所當然?
不過在送客前,他還是歎息一聲,說道:“時下這個态勢,各家都難從容施援,尊府能求者唯有自救而已。若得皇恩厚重網開一面,眼前之擾亦能大步踏過,不足困頓。所議之事為鄉人所阻,先有物議侵擾,後有背棄前議。若是深思,我實為尊府恐極,這未嘗不是一種陷殺啊!”
既然對方來到他家,怎麼能無損而走,鑒于對方理解力問題,沈哲子隻能明顯的挑撥離間。一方面增加一下張家邀好帝室、為公主請湯沐邑的決心,另一方面讓他家怨望那些阻撓此議的丹陽鄉人。
張家之困境既然已經決于台城,其家一時或被打壓,但被驟然連根拔起鏟除則不可能,隻會日益衰落下去。公主的封地若果真在丹陽,沈哲子日後少不了要與丹陽鄉人打交道,此時給他們種下一個彼此怨望的禍根,日後或打或拉都不至于無從下手。
張家幾人威逼無果,隻能憾然離去,最終也沒想起來要試試利誘,這讓沈哲子頗感遺憾。
但很快他便沒有時間再為别的事情操心了,因為在端午之前,台中正式下诏,讓沈家備好族籍閥閱,以呈宗正錄名。這意味着沈哲子正式成為帝婿,沈家亦得列帝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