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沈牧在衆人交口稱贊中一臉享受表情,沈哲子會心一笑。
李清照這首《夏日絕句》,讀來比許多男詩人詩作還要豪邁得多,用詞淺顯直白,直抒兇臆,更不同于時下所崇尚那種靡麗空洞文風,聞之令人有振聾發聩之感。由沈牧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吟誦出來,更能引發吳人共鳴。
名氣這種東西,過猶不及。沈哲子并不刻意追求以文抄在這東晉時局中闖出一片天地,因而對于沈牧分享自己的光芒,也并不在意。
而且這首詩借古諷今,極能挑動南北對立情緒,由沈哲子念出來,也并不合适。他是當仁不讓的把自己定位為需要統籌全局的人物,所以對僑人縱有什麼不滿之類情緒,也絕不會宣之于口。
至于沈牧則沒有這方面的顧慮,或許僑人會因此詩對其有所不滿,但沈牧本身也不需要仰仗那些清談之輩提攜混日子,反而能因此在吳人當中攫取極大聲望,這是一筆劃算買賣。
當衆人吸引力都被沈牧吸引過去時,沈哲子也鎖定了自己的目标,站在石階下一個神色忡忡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名叫丘和,烏程丘氏子弟,似乎還是丘家那個慣于倚老賣老的族長丘澄的近系從子。
此時丘和亦沉浸在沈牧那首詠志詩帶來的震撼中,有感于懷之餘,對于自己的鄉品定級又頗為憂慮。一直等到沈哲子行至其面前才有所察覺,忙不疊拱手道:“哲子小郎君可有賜教?”
沈哲子年紀雖小于丘和許多,但名氣卻大得很,因此在這丘和面前也不必放低姿态,笑着擺擺手:“丘世兄何須多禮,你我兩家共處一郡,分屬世交。”
丘和沒想到沈哲子來接近自己,因此有些不知所措,他眼見這小郎君隻憑口舌之威便将中正官逼走,自是不敢小觑對方。不過他心中還是不乏幻想,莫非自己剛才呈交上竹樓的作品引起這個吳中瓊苞之稱的天才少年關注?
眼見丘和複雜糾結神情,沈哲子倒找到一些身為名士的良好感覺,笑笑說道:“丘世兄所作《冬寒圖》,剛才我在樓内,也有幸觀摩,确已有幾分真意可堪咂摸。”
聽到這話,丘和面色便是一喜。他家雖然也是吳興土豪,但比之沈家還是不夠強勢,論時下勢位更難相提并論。子弟出仕并無更好門路,因此更看重鄉議定品的官人法。
三年前他已經參加過一次會稽孔愉主持的雅集,卻因才學不彰而沒能入品。托了沈家的福,之後兩年吳興中正空缺,所以丘和雖然早已行過冠禮,但卻仍然不入鄉品,困頓在家,心理壓力極大。
此時聽到沈哲子誇贊他畫作,丘和自然喜出望外,因為眼前這少年雖然年齡遠遜自己,但卻已有一言決定自己仕途命運的能量。于是,丘和連連對沈哲子施禮道:“多謝小郎君謬贊,多謝……”
沈哲子囿于年紀,向來要在人前伏低做小,此時被丘和如此尊敬推崇,倒是難得體驗。他哈哈一笑:“世兄不必如此,所謂才學,如囊中之錐,縱然一時被蒙蔽,總能脫穎而出。隻不過……”
“莫非我入品尚有疑難?”
丘和眼見沈哲子面露難色,忍不住疾聲道。他家伯父雖然也在竹樓中,但哪能掌握沈家這種占據半席的大勢。況且自家今次參與的子弟獨非他一人,伯父縱然要關照,也隻能集中寥寥幾人,未必就能輪得到他。
沈哲子倒是挺享受這種掌握别人情緒的感覺,信口說道:“以丘世兄才學,入品是足夠了。但今次各家弟子不乏出衆者,如我家二兄便非昔日吳下阿蒙。品序名額有限,丘世兄究竟能否入品,我也不敢保證。”
聽到這話,丘和已是心涼大半。本來他也不會輕信沈哲子滿口胡謅,但有沈牧驚豔在前,他心内實在已經生出濃濃自疑,眼下再聽到沈哲子模棱兩可的話,自然無法淡定。
因為中正官出缺,他已經耽誤了兩年時間。再看眼下這位中正官虞使君,隻怕也難久任,如果再出缺幾年,他今年不能定品入仕的話,幾乎一生的前途都要被耽誤了!難道真要垂垂老矣時,還在郡縣擔任一個卑流刀筆小吏?
一想到自己将要面對的灰暗命運,丘和額頭上已經冒出汗來,那絕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下意識想要沖上竹樓去求伯父為自己再做争取,可是心内卻遲疑難決,不知自己如此唐突沖上去會否反讓伯父不悅。
及至看到滿臉矜持笑容的沈哲子,丘和眸子頓時一亮,彎下腰緊緊抓住沈哲子手腕:“小郎君可有教我?若能保我今次入品,我必會竭力報此大恩!”
沈哲子仍是淡笑,并不急于表态。眼見他這副模樣,丘和牙關一咬,橫下心來說道:“尊府今冬糧困,我亦有所耳聞。我願集糧千斛售與郎君,便依往年糧價,求小郎君保我入品!”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略感意外。千斛糧已經可算是頗具資産寒門之家一年畝産節餘,這丘和居然眼都不眨就開出如此價碼,可見丘家也不愧是家底殷實的土豪。而且今年糧價比往年高了數倍不止,尤其有人掃蕩、有人惜售、有人炒高的時下,更創新高。依往年之價,簡直跟白送一樣!
“千五斛!這已是我竭盡全力能籌措到的米糧了!”
丘和見沈哲子遲遲不應,便豁出去再加籌碼。憑他自己要籌措這麼多糧食,已是極限。最主要的是,自家也參與封鎖沈家購糧。做出這個決定,除了财貨損失之外,心裡承受的壓力不可謂不大。
“丘世兄何必言此,你之才情已是足堪入品。以利相誘,是要陷我于不義?我若取你顆粒之糧,尚有面目立足吳中?”沈哲子作大義凜然狀,實在加碼太低,若再翻十倍,他絕對會答應下來。
丘和聽到這話,幾乎都要急哭了,拉住作勢欲走的沈哲子,苦苦哀求道:“小郎君高義之人,我是小人之心!小郎君勿怪……求你助我一次!小郎君不是也說,我之才學已經足堪入品?”
見火候已經差不多,沈哲子也擔心再與之糾纏會落人眼中,便轉身回來說道:“能推舉賢才,我也樂意之極。我眼下确有一事梗于懷中,不知世兄可願代勞?”
丘和聞言,忙不疊點頭,不管何事,先答應下來再說。
“那朱貢名為我家姻親,卻數番為難于我,令我心意難暢,實在可厭!”沈哲子作忿忿狀說道,而後由懷中摸出一個玉瓶托在手心:“此瓶寒食散,世兄若能诳之服下,獻醜人前。你定品之事,絕無疑難!”
聽到沈哲子這個要求,丘和先舒一口氣。若僅僅隻是讓朱貢服散,對他而言并不困難。近來朱貢常到他家盤桓為客,彼此也算點頭之交。他本身便也服散,邀朱貢共服,并不突兀。
“小郎君放心,若僅隻此事,我定能完成。隻要稍加劑量,暫緩發散,朱明府定能癫狂人前,醜态畢露。此事入我耳中,由我所為,絕不洩于三人之耳!”
聽到這家夥如此上道,沈哲子便笑吟吟将盛放寒食散的玉瓶遞了過去。
丘和接過玉瓶,便小心驗看。他也留個心眼,擔心沈哲子散中加料。待那瑩白如雪的粉末落入手心,丘和禁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竟是雪霜之品!”
沈哲子對寒食散品質并無了解,這一瓶還是錢鳳那裡讨來的珍藏。那家夥常年跟在權傾朝野的王敦身後厮混,珍藏自然不少,哪怕已經決定戒散,将之送給沈哲子時仍滿臉肉疼,可見此散之珍貴。但沈哲子又不好這一口,随手拿來坑害朱貢,反正自己留着也無用。
然而丘和心中卻是無比震驚,寒食散用料繁多,色澤越純,便越珍貴,單純黃紫之色已是珍品。如這純白雪霜,簡直可稱得上是散中尊者,有價無市。但凡服散者,以品嘗此等品質為人生大幸。
若非沈哲子言明厭惡朱貢,丘和看到這雪霜散,簡直要懷疑沈哲子這是重禮求人。與此同時,對于沈家财力,他又有一個更為震撼的認識,僅僅隻是惡作劇搞下别人,便随手丢出如此珍貴的雪霜散,簡直闊到沒朋友!
眼見丘和小心驗看後,又将手心裡那一點粉末小心翼翼傾倒回去,顯然對這散珍視到了極點。不過沈哲子也不在意,再珍貴也隻是害人東西,浪費了也不值得可惜。
“容我準備片刻,小郎君請拭目以待!”
手裡緊握這玉瓶,丘和神色頗為激動,一者為自己有了入品的希望,一者則為見識到傳說中的雪霜散,整個人都一掃頹勢。
眼看着丘和離去背影,沈哲子眼中隐有精光。若僅僅隻是诳朱貢服散出醜,他其實也不是沒有别的選擇,交給外人去做反而不甚可控。将丘家牽連其中來,則是他權衡良久才做出的決定,獲取一個更大的操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