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離開壽春東行的同時,身在淮陰的郗鑒也已經開始準備西行了。
郗鑒如今已是年屆七旬,雖然還未至于疾病纏身、卧床不起的程度,但也早已經是老眼昏花,精力大不如前。
若隻是尋常人家,到了這樣一個年紀,早已經是頤養天年、弄孫為樂,掰着手指頭數算還有幾天可活。
可是身為江北重要方伯,郗鑒自然沒有這樣的福分,盡管從去年開始,他大半事務都已放手,需要他親自處理的事務已經極盡簡約,少之又少。但身在這樣的位置上,又怎麼可能完全的無所事事。
所以尤其從今年開始,郗鑒也真是苦苦堅持,此前數次發信淮南,希望沈哲子盡快正式接手徐州,也的确是真心實意,否則他真的很有可能活活累死在這個位置上。
然而真當正式到了這一刻,若說完全的豁達,理智上能放手,感情上總有幾分不舍。畢竟這一片土地上傾注了他後半生幾乎所有心血,寄托了大量的感情。
所以随着約定的日期越加臨近,郗鑒的心情也更加低落,幸在兩個兒子并一些至交親友都已經來到淮陰,日夜悉心陪伴,諸多呵護,加上鎮中諸多下屬并鄉宗結伴前來拜望告别,令他孤寂心情略得些許安慰。
“老夫荷于王命,治鎮經年,雖無殊功誇世,也無大善惠民,但述及往年種種,唯一可誇尚算盡心盡力而已。”
面對屬下并一衆鄉賢們的恭維,郗鑒倒也并不是一味的謙卑,雖然功過如何自有公論,但站在這個仕途将近終點的位置上,回首前塵,他對于自己一生所為還算是比較滿意的。
過往那些事迹當中,且不說身經王氏兩次作亂并蘇祖兵禍當中他所發揮出來的作用,單單一點将徐州之衆羁縻于王化之下,便是郗鑒平生最為滿意的功事。
要知道徐州本身并不同于普通的方鎮,此境生民絕大多數都可以說是逃難而來,流人彙聚生機無所依存,可以說是人心惶惶。早年的劉遐恃于大功悍衆淩駕一衆軍頭流民帥之上,結果一旦身死,整個徐州頓時沸若滾湯。
郗鑒雖然流民帥出身,但他本身并不是一個強勢之人,身在徐州任上,可謂恩威并施,既将羯趙窮攻強阻于外,又能讓朝廷正視且接納徐州這些流民力量。
雖然晚年在功事上不及崛起淮南的沈維周醒目卓著,但是他身在這樣一個位置,也足以自誇并沒有虛度光陰且碌碌無為。
如今離任在即,徐州鄉人們多來恭送,郗鑒自然也因此而多感欣慰,除了些許失落與諸多不舍之外,他考慮更多還是之後安排:“梁公韶年,英武壯闊,區區數年之間,養強軍、破賊奴,大有重整河山之盛态,其雄姿英略,全非區區老朽可及。
諸君來日托庇其下,萬事俱可無憂,更毋須以我這老邁昏聩之人為念。至于我,勞碌經年,多感力乏,待到重任所托得人,過江複命之後,若還稍存餘生,我将繼續向北,若是有幸歸卧鄉土,來日赴于黃泉也能大笑闊行,再無遺憾!”
在場衆人聽到郗鑒這一番感慨,多數已是眼眶通紅乃至于潸然淚下,除了對郗公多有不舍之外,扪心而問,又何嘗不是自傷,感懷自身若來年至于此境,是否能為無憾之歎?
但也有一部分人因郗鑒這一番感慨而生出幾分遐思,忍不住開口問道:“我等久仰郗公庇護,臨别在即,難免灑淚溢江,悲痛之餘,難免惶恐來日不知生之何依!沈大都督誠是英邁當世,無人可及,但畢竟出身吳下權豪,察其微念,未必能夠感于我等離鄉之衆蕭索之情……”
此言一出,席中人衆也是悲聲稍斂,紛紛望向郗鑒。
誠如其人所言,梁公沈維周武功盛極一時,兼有優越出身,少年得志,幾無瑕疵。由這樣的人繼續領導徐州,最起碼可以少于兵災侵擾,安全得于保障。
但少年顯達,難免銳進,尤其梁公素來以施政剛猛而著稱,一旦其人正式入主徐州,勢必不可能再像郗鑒這樣願意和光同塵,與人為善。而他們這些鄉衆們要想保證自己的利益,彼此之間自然難免于碰撞。
“近日鄉野已有風傳,言是梁公大志北望,頗有驅逐江畔之衆以充北面地實想法。若果真如此,我等客遊孤魂難免再要奔波于途,輾轉難定啊……”
聽到這番話,席中衆人不免更加凜然。誠然人皆有思鄉之情,但感情之外又必須要認清現實,永嘉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他們這些南遷之衆最少都已經離鄉背井十數年,足夠一代人長成的時間,好不容易得以立足此境。
若是梁公入主後再不由分說将他們各自遣返原籍,則不啻于将他們過往這些年所有努力一概抹殺。桑梓雖好,但畢竟久為兵禍戕害,如今已經不知是個什麼模樣,許多人實在沒有放棄眼前一切,換個地方再從頭開始的勇氣。
郗鑒聽到這話,原本恬淡老臉也是陡然一沉,繼而便肅容道:“這種蠢話,何人傳出?梁公雖是少壯,但也久執邊事,英邁之餘不乏謹慎,凡有謀略,豈會完全悖逆衆情!其人國士之選,威懾南北,思慮難道還會不及鄉野伧卒周詳?這種流言,煽動群情,小觑王臣,乃是不折不扣的惡聲,我雖然離任在即,但若再聞何人揚此亂調,即便梁公不問,我也絕不相饒!”
衆人聽到這話後,自然不敢再胡亂發聲。
而郗鑒本來不算太好的心情,也因此敗壞下來,雖然沈哲子入主徐州已是他們之間早有的共識,且如今已成定局。
但當中所涉利害實在太大,私底下必然會有一些暗潮湧動。至于這些鄉衆們前來拜會送别,其實目的也談不上單純。
将這種完全沒有根據的流言擺在公開場合讨論,無非是希望能夠在郗鑒這裡得到更多保證,以确保徐州的局面能夠平穩過渡,當然最主要還是他們各自利益不要受損太多。
但這種保證可不是區區幾句話的表态那麼簡單,一旦郗鑒的保證與沈哲子稍後将要施行的政策有所抵觸,極有可能因此滋生禍患。
這些鄉衆們各自困于私利,對于局勢還沒有一個清醒的認識,他們以為郗鑒有所表态就能給他們施加一層保護。
郗鑒卻深知沈哲子是一個怎樣強勢之人,如果沒有這些保證還倒罷了,但凡郗鑒做出什麼保證而為鄉衆引作自身的一個包庇,接下來一定會成為沈維周重點打擊的方面!而且郗鑒也将會因為多事,而變得尴尬。
所以郗鑒不給這些鄉衆以明确保證,本身就是對他們好。他如今已經年屆七旬,還有幾年好活?又能殘留下多大的影響?與其離任在即還指手畫腳的惹人生厭,不如選擇完全相信沈哲子。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郗鑒也減少了會客的規模和次數,重點則是盤點政務,封存府庫。
因為淮南都督府在這方面早有接手,倒也無需勞煩郗鑒太多,剩下的最後一點時間裡,他主要還是安撫一衆刺史府下的屬官們,希望他們能夠配合沈維周讓徐州局面快速穩定下來,不要因為這一次的交接而動蕩太多。
但有的時候,怕出事、怕出事,偏偏就會有意外發生!
“昨夜清點府庫,不見了一具雷車弩!”
聽到府下屬官戰戰兢兢彙報,郗鑒心内也是悚然一驚,忙不疊召集府下軍士将事發庫房控制住,并将所有涉事官吏盡皆監押起來。
雷車弩這種利器,目下隻有淮南的洛澗基地出産,徐州庫存也是從那裡購得。為了避免交接過程中出現動蕩而為奸邪所用,郗鑒早早便吩咐人将淮陰城牆上的重型軍械拆卸下來封存庫中,可謂是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但沒想到還是爆發了這種惡事!
在這種敏感時期,丢失如此重要軍械,當中所蘊含的意味,令人不敢深思!
所以郗鑒即刻便親自主持追查,但這一查下去傻了眼,因為近來這種械用的存取實在太頻繁,為了便于稍後淮南都督府人員入鎮盤點,許多郡卒械用在這段時間被集中收取上來存儲府庫。普通庫房存放不下,一些重械庫房也因此被啟用。
一些原本作為禁地的庫房近來也是頻有人員出入,出事的那庫房在短短一天時間内出入人員便達兩千餘衆,如果再算上他們各自周轉接觸人員,所涉人衆将會是一個驚人數字。
嚴查之下,消息也很難确保不洩露,一旦被外間得知如此重械失竊,又會給局勢帶來怎樣的變數,沒人能夠估算到!
而且眼下就算追究事責,也有一定的困難。因為目下掌管府庫的并非隻是單純的徐州刺史府屬員,還有一部分來自淮南的官吏。正是因為這種短暫的監管混亂,甚至連失竊的時間都不能準确确定。
短期内很難徹查清楚,而再過兩天沈維周便将要進入徐州治境,郗鑒一時間也沒了主意,隻能召集心腹僚屬商議該要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