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壓根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面見當今皇帝,畢竟皇帝已經命不久矣,而自己也未夠資格面聖。
原本在他計劃中,是打算留在建康送走他的老師紀瞻,然後再返回吳興或前往會稽到老爹身邊,愉快的開始種田發展,訓練一批得用之人,近期都不打算再回建康。
所以在庾亮強逼他入台城之前,根本就沒考慮過這個問題。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後,他更多考慮還是庾亮的态度而非皇帝的意圖,也因此連自己的思路都被庾亮古怪的态度給徹底弄亂了。畢竟往後十幾年的時間,庾亮才是局面上舉足輕重的人物。
然而隻要皇帝一天不死,他的意圖就不能忽略。可是現在,沈哲子已經完全弄不明白皇帝為什麼要見自己了。
趁着室内無人,沈哲子将袖中箭又丢回投壺内。他不知道待會兒要不要搜身,而且帶着這枝箭也是心理安慰大過實際意義。皇帝如果真要對他不利,他也根本沒機會反擊。
過了沒多久,宮内便有侍者來接引沈哲子。離開庾亮官署前,沈哲子又觀察了一下庾亮的神情,對方已經恢複了以往嚴肅沉靜的樣子。事到如今,沈哲子也隻能寄望于庾亮并非一個視死如歸之人,繼而推斷皇帝對他并無惡意。
待沈哲子離開後,庾亮放下筆,看一眼案上寫好的舉薦應詹擔任江州刺史的奏書,心内又是一歎。這一次的事情,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教訓,時局之中,人各有自存之道,一旦逾越,便是非分。他就是因為有了非分之願,繼而引咎于身。
原本準備大力推行的沈充會稽水利之議,有了這次的警醒之後,庾亮也隻能暫且放緩。這讓他有些遺憾,繼而對皇帝的掣肘略有不滿。
他始終覺得,相對于應詹,溫峤溫太真是更适合擔任江州刺史的人選。抛去自己與之私交甚笃的個人因素外,溫太真才具名望都足堪守牧重鎮,而且江州多北地流民不得安置,溫峤又曾在冀州劉琨麾下良久,肯定能更好的處理這些問題。
雖居其位,難為其事,庾亮有感于懷,繼而心裡泛起一個念頭:前賢周、霍,應該不會有自己這樣的憂慮困境。
推開案牍文書,庾亮步入居室中,望着沈哲子先前所坐的位置,怔怔出神。南北士人的年輕一代,他所見不少,這個少年的确可稱得上是其中翹楚。
雖然自家兩個兄弟對這少年都頗為贊許,但庾亮對其卻怎麼也喜歡不起來,看似謙恭有禮,骨子裡卻是桀骜不馴。今次他落入皇帝彀中,深究其原因,未必就與這點完全沒有關系。
視線一轉,庾亮發現室内擺設略有不同,投壺内有一支箭倒了過來。他是一個着重細節的人,身邊事物總要整理的井井有條才會覺得舒服,這投壺雖然不怎麼碰,但也一直端放整齊。官署内吏胥仆役清楚他這個習慣,從不敢觸碰弄亂室内擺設。
大概是那少年拿來玩耍吧。
庾亮也沒怎麼在意,走過去抽出箭來想再擺放回去。可是箭一拿在手中,眉頭便微微一蹙。光滑的箭杆濕漉漉的,尚存一絲溫熱,不似是拿在手中把玩,更像是貼身藏起沾染了汗漬。
這讓庾亮有些不解,将這支箭翻來覆去觀察良久,雖然沒有想到什麼,心情卻有些煩躁。将箭抛進投壺中後,他走出居室,召來一名仆役吩咐道:“将室内那投壺挪走。”
沈哲子跟在幾名侍者身後,沿着廊道一路走入苑城。
他的心情雖然惴惴,但并不妨礙觀察周遭的景觀。
台城雖然為百官府舍,但除了幾處進出門戶之外,并無巍峨城牆環繞。嚴格來說,如今的建康城,除了苑城有完整城牆之外,其他地方幾乎都沒有城牆存在。建康内城尚是東吳舊觀,而外郭隻以竹籬夯土為牆,幾乎沒有防護之效用。
沈哲子不乏惡意揣測,如此情況,除了府庫實在空虛,難以大興營建之外,隻怕其中也不乏人為的考量。天子居明堂,巍峨宮宇,高樓廣廈,本就是帝皇威儀的一部分,并非完全出于奢靡享受的需求。皇室的羸弱暗淡,倒是與這都城環境頗為契合。
眼前的苑城曆史隻可追溯到十幾年前割據江東一時的陳敏時,與台城一體俱為東吳太極宮的一部分。原本的宮殿建築早在滅吳後焚燒一空,如今再從舊址營建起來,一時間尚難恢複東吳舊觀。可見扒牆燒屋,遺禍後人。
沈哲子眼下的心境,倒也沒有太多心思評價皇帝的居住環境好與不好。本來打算仗着年齡的優勢向那幾個帶路侍者打聽一點消息,将要開口時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這時代該如何稱呼太監,繼而又想起将要觐見皇帝時該用什麼禮儀,自己也是一竅不通。
庾亮那家夥并沒有教授自己這些,又不知該怎麼跟太監交流寒暄,沈哲子索性不再想這些。皇帝若真有害自己之心,也不會因為禮數周全而改變主意。
一路行至一座木建的閣樓,在高低不同的亭台樓閣中一處僻靜所在,沈哲子就被安排在了這裡。大概這裡就是專門用來等待皇帝召見外臣的地方,案幾坐具一應俱全,但四周高牆環繞,視野逼仄。
沈哲子待在這裡,初時尚能安坐。可是眼見到日上三竿,時間漸漸過去,始終沒有人來搭理他,心裡便有些不耐煩。
他走出閣樓在廊下徘徊,不遠處便有執戈的禁衛虎視眈眈。沈哲子也不敢表現的過于散漫,活動一下略有麻痹的雙腿後,便讪讪退回了閣樓中。
枯燥的等待讓沈哲子略感不忿,通常皇宮都是觸發大劇情的地點,就算是倒夜香刷馬桶的小太監都能遇到皇帝皇子,結為布衣之好,共謀誅殺權奸。可是到了自己這裡,味道卻就變了。且不說召見他的皇帝鬼影不見一個,就連皇子也不大可能遇得到。
當今皇帝的長子司馬衍年方四歲,大概不可能四處遊蕩。況且沈哲子年齡比他大了一番都不隻,不是一個年齡段的人,就算遇見了,也不耐煩去哄一個乳臭未幹的奶娃子。
正枯坐無聊之際,沈哲子忽然聽到有莺莺燕燕的嬉笑聲由高牆之外傳來,心中一動,便又走到廊下側耳傾聽。牆那一端的聲音越來越明顯,其中一個清脆稚氣的笑聲尤其顯著,聽其談笑,似乎在為擊壤之戲。
所謂的擊壤,後世俗稱打瓦,将一石塊木塊立在地上,站在遠處用石子抛扔,扔中打翻者為勝。玩法類同投壺,皆為投擲類遊戲,隻是工具更簡單,适合兒童玩耍。
沈哲子大感這個時代娛樂項目的匮乏,同時也在思忖牆那邊的稚氣女聲是誰。能夠在宮苑中玩耍的自然是皇女,隻是不知道是哪一個。
反正也是閑極無聊,看樣子皇帝一時半會兒也不打算召見自己,本着先撩為敬的想法,沈哲子大感一展風采的機會來了,打算弄點動靜把對方引過來。
略施小計穩住小丫頭,皇帝來到一看,看到自己哄的孩子那麼開心,心裡父愛一泛濫,或許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錯的女婿人選,不再為難自己,從而渡過難關。至于以後娶不娶公主,那就另說了。
沈哲子承認他在異想天開,其實心裡真實想法是,把小丫頭诳過來做人質。皇帝如果真要對自己不利,就先掐死他女兒!
于是,略一沉吟後,沈哲子便高聲吟詠:“投我以木瓜……”
“噤聲!”
将沈哲子領入這裡後便消失不見的使者突然出現在沈哲子身後,疾聲喝止。沈哲子吓了一跳,倒也不怕這厲目而視的侍者,隻是醞釀許久的情緒被這一喝消散大半,無以為繼,不免有些遺憾。
在那侍者逼視下,沈哲子隻得又退回閣樓内。他倒不覺得自己行為有多唐突,時下男女之防本就算不上嚴謹,而皇帝臨終前還将寵姬示人,遍問群臣誰願收納。
如果要追究罪責,沈哲子頂多是禁中喧嘩,單就年齡也還達不到穢亂宮闱那種高度。皇帝如果要為難他,不差這點過錯。如果沒有為難他的意思,那也隻是一笑置之的小事,誰家少年不輕狂。
雖然吟詠半途而廢,但牆那邊還是有了回應。先前那個歡笑的清脆女聲又傳來:“皇祖舊苑裡怎麼有人?”
皇祖舊苑?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頓時有些傻眼,皇帝為什麼要把他安排在這裡等候接見?本來今天心情就不好,得知這一點後,更是如坐針氈,恨不能甩手給自己兩個耳光:讓你嘴賤!剛才不知道身在何方不是也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