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先越衆而出這人,自然就是氐酋伏洪。因為動作過于急躁,他整個人撲倒在地,頭顱也重重撞在了地面上,就連平闊的殿堂地面都被撞得發出一聲悶響,腦殼更是被震得嗡嗡作痛。
然而此刻的伏洪,卻根本不在意這些許疼痛,兩手手指緊緊扣住地面,直接都隐隐有些發白,顯出其人心情絕不平靜。
沒有經曆過山窮水盡、前途斷絕的人,體會不到伏洪目下的心情,哪怕僅僅隻是一點微末的希望,對于已經沒有任何選擇的他而言,都需要抓緊不放。他不是生來谄媚,也不是貪生怕死,早年稱豪一方的霸氣與如今的卑态形成鮮明的對比,無論何種的姿态表露,更多還是不甘就此放棄自己。
伏洪這一舉動,頓時又将滿殿時流目光俱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不過他這會兒卻無暇顧及其他,仍是顫聲道:“仆雖拙才,但有血勇忠骨,若得驅用,必死戰殺胡!”
他自己便是氐胡的出身,由其口中講出這樣的話語不免顯得有些古怪。不過胡虜也分很多種,像是伏洪所出身的略陽氐,久居隴上,已經頗習諸夏風俗,較之将要大舉南下的塞上群胡而言還是開化頗高。
而像制造永嘉禍亂的匈奴屠各劉氏,更是匈奴中的名門望宗,内附歸化的曆史更加久遠,幾乎與諸夏世家無甚差别。而他們這些胡人,對于仍然活動在邊塞四夷偏僻之境的那些胡人們也是多有輕視的。
沈哲子立于殿上,垂眼望向匍匐階下的伏洪,心中也是隐有感觸,他并沒有急于回應伏洪,嘴角則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又将視線在殿中環繞一周,眸中所流露出來的意味則就顯得頗為複雜。
“區區胡醜,敢作狂言?我三秦子弟俱英壯,虎狼之卒待命以戰,殺賊啖胡,何須胡奴争用!”
感受到大将軍複雜的視線在各自身上一掃而過,那些反應不及、落後一步的關隴時流們一個個也覺汗顔,他們這麼多人林立殿堂之中,結果卻被一個胡酋争先搶白,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廣采的事情。
所以不待大将軍發聲,已經不乏關隴豪強羞惱之下發聲說道,斥罵伏洪之餘,也都争相表态願意捐身勇戰,痛殺賊胡。
殿中氛圍又是一變,眼見群情漸漸激湧起來,沈哲子臉上才又流露出明朗笑意,擡手示意衆人各自歸席,他自己也坐了下來,而後才笑着說道:“石季龍賊膽窮厲,所據河北殘土也是越發勢虛,恐于王師勢大,孤立難敵,因是用奸,招引塞上胡徒妄想為其爪牙,想要憑此犯我關塞……”
他簡略将目下的情況稍微介紹一番,然後便又說道:“鐵弗等諸部,不過塞上貧弱豺犬之類,往年既無膽也無力侵我家國,倒也不必過分顧望。但如今竟敢響應賊主号召,狗膽南窺,欺我中國無人?國家盛養帶甲忠勇百萬,何懼一戰!豺狼流竄山野,尚可苟全朝夕,若敢近我籬牆,則必旗鼓殺之!”
聽到沈大将軍殺氣凜然的話語,在座衆人心情俱是一震,此前閑散之際他們或還各自懷有私謀,但當邊事有動、外寇将擾之際,誰又不願歸于一位雄主庇護之下。因是聽到沈大将軍如此表态,讓他們心中各自生出不小的安全感,心情也因此而被振奮起來。
“殺賊事務,自有王師百戰骁勇擔當。今日告及諸位鄉賢,也是因為關隴歸治未久,生民乍安還驚,陡有戰事發于籬外,則難免驚懼恐慌。在場諸位,俱是鄉義表率,各自歸鄉之時,還要有勞你們無負鄉望,安撫群情。”
衆人聽到這裡,心情又不免一變,有的人心弦一松,有的人則是倍感失落。大将軍言中的意思,很明顯是沒有就地征發鄉勇部曲參與作戰的意圖,對于一些仁懦而不好鬥的人來說,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對一些渴于求進、謀獵武功的人而言,則就有些不甘。
所以随着大将軍話音落下,便有杜陵韋谌之流又忙不疊起身拱手道:“愚等鄉流雖然不敢自誇武勇可較于王師精銳,但舊年鄉勢蒸騰,也都各持陋械勇保桑梓。塞胡挑釁,情不能忍,實在不敢側身閑望,願以此卑鄙一身從助王師殺胡!不求于功,但求無愧大将軍安境濟民之恩義加施……”
沈哲子聞言後又擡手笑道:“雖然鄉情熱切不忍退卻,但行台治事自有章法,目下諸事尚在籌措,會否需要鄉士随助,仍須司戰諸人權衡。我現在在這裡也隻是高坐空談,不敢輕諾,但無論之後如何,我都要深謝鄉賢拳拳義助深情。”
講到這裡,他又推案而起,擡手環揖,殿上衆人見狀,也忙不疊起身還禮。
再落座之後,沈哲子才又望向側立席角、有些神情恍惚的伏洪,才又招招手,示意對方上前,然後才笑着指向伏洪說道:“伏君,你我應該不是初識了。觀你氣色仍是硬朗如舊,可見應是别來無恙。”
伏洪原本正滿懷忐忑,陡然眼見沈大将軍招呼向自己,整個人都激動得身軀隐隐一震,忙不疊趨行上前再次要拜下,便又聽沈大将軍言是不必多禮,他身軀頓了一頓,頗有手足無措的站在階下,心情卻無論如何也平靜不下來。
所謂氣勢,勢若不再,氣也難壯。自從鹹陽一戰,部衆精銳消耗一空之後,伏洪整個人便像被抽走了骨頭,他之前雖然屢屢做出卑态,但是說實話,還沒有一次與沈大将軍直接正面接觸的機會。
雖然啟泰四年長安收複之後,他也曾經跟随一衆關中鄉賢前往行台入拜,在行台的泰安堂中受到了沈大将軍的召見,但那時一群人都在堂内,伏洪身在其中并不起眼,也不能笃定沈大将軍究竟有沒有注意他。
之後雖然他又有主動避諱、投獻之類的舉動,但事實上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沈大将軍,即便有什麼聲訊往來也不過是手書傳達。之前大将軍初臨長安,他率領家衆前往叩見,結果又是門都不入便被抓到了京兆監舍中。
所以算起來,他今天還是第一次有機會隻當正面的接受沈大将軍垂問,不免便有緊張、拘謹。隻是聽到沈大将軍稱他為“伏君”,他心中卻是一喜,使勁眨了眨眼,擡起手背擦了一下幹澀眼角,才垂首道:“大将軍兇懷蒼生,尚能顧念小仆,仆實在是……”
沈哲子聽到這話後,便又擡手制止了他,說道:“我此前便說過,伏君你也是隴邊人傑,舊年雖有阿屬劉賊之晦事,但之後卻能勇改前非,烈助王事,兼有奮阻杜洪、襄全陝西功事的事迹,毋須自薄,足堪立世。”
伏洪未必聽得出大将軍言中潛意,但聽到這番對他而言尚算公允的評價,眼圈真是結結實實紅了起來,再次禮拜道:“仆一介卑鄙伧胡,能夠小有事迹為大将軍稱許,已是感激……”
沈哲子笑着晃了晃頭,而後卻長歎一聲:“小兒不過庭下頑劣,豈堪駕馭伏君這種邊中勇士。不過伏君你仆态自居,倒讓我感念世事繁雜,污穢橫生,泥沙俱下,反倒更顯得恭良難得啊!”
“諸夏故國,乃是先民遺澤。秦王一統,漢皇拓邊,宇内四極,是我諸夏舊業。爾等邊胡,衍生天涯之外,天意加恩與否,也能自守養息之天地。中國雖是廣大,但卻無有爾等故鄉啊!”
聽到沈大将軍這麼講,伏洪臉上不免泛起一絲的尴尬,一時間不知該要如何回應。
“積善人家,尚有澤于四鄰的善念。邊胡謀生,确是艱辛,漢世以降,我諸夏先民也有憐憫爾等祖宗生之艱難,多有澤惠施恩。及至近世,天數示威,邊荒更有寒苦,諸胡更加難活,繼有頻頻走入中國。前人仍是良善,未作窮逐滅絕諸胡生機。”
講到這裡,沈哲子語調轉趨嚴厲:“胡性難馴,禍我深痛。教爾仁義倫理,教爾耕桑技藝,活你祖宗,全你妻兒,非我中國博大包容,爾等邊荒枯骨而已。雖非父母之親,足稱父母之國,屠各、羯胡之流,逆骨橫生,賊膽難除。同為内附之胡屬,我想請問伏君,能否為我試論此類孽種心迹究竟是何?”
伏洪聽到這裡,額頭已是冷汗直湧,兩股戰戰,口不能言。
堂上沈哲子見伏洪如此,便又笑起來:“往年我生長于江表,深痛社稷之頹廢、胡虜之猖獗,雖還未目睹生民之災難,但卻切齒于恩義之辜負,惟願憑此薄力孤膽,殺盡賊胡,匡正乾坤,滌清蒙塵之正道。但在見到伏君之後,才知胡者并非盡為人形之畜生,我中國之士,恩義相結,雖然換來一個豺狼當道的惡果,但也并非全無所得。伏君,你可不要讓我失望啊。”
伏洪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說道:“屠各、羯賊之類,父子相食,天人共厭,無有人性,更卑劣甚于畜生!我等氐類,則明識美醜,深念晉恩,往年王業失庇,寡弱之民貪戀性命,不得不舔塵跪拜。如今大将軍雄大當國,興複王業,使我卑鄙之衆再沐天恩,若還不剖心刮骨報此重恩,與那禽獸兩族又有什麼區别!”
說話間,他更擡臂猛咬,嘴角都沁出了血絲,又說道:“請随大将軍勇誅胡中畜類,誓死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