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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8推心置腹

漢祚高門 衣冠正倫 5671 2024-01-31 01:10

  關中各種戰前的軍事動員雖然如火如荼的進行着,但其他的事務也并沒有就此徹底停滞下來。

  後漢流弊,地方上的刺史、郡守職權過重,軍政統管,這也是之後權臣霸府頻出的一個重要原因。沈家之所以壯大到今時今日這種地步,也是受惠于這種現象。

  雖然在動蕩的年代中,這一類的安排有助于區域内的職權統一、避免内耗,應變也更具效率,但長久來看,絕對是一個威脅根本的隐患。

  中朝司馬氏所以大封宗親,且還授予不低的實權,也有壓制此一類地方方伯的原因。畢竟司馬氏得國也并不算順利,類似淮南三叛可謂深受其害。隻是司馬家宗室這一劑藥較之原本的方伯之患,毒性似乎還要更大一些。

  沈哲子之所以将桓宣調離根本之地襄陽,甚至不惜大功許諾,相當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将軍政拆離開。至于軍府的創建,則就是為了補充軍政拆離後各部軍主被奪走的事權,也降低供養大軍的成本。

  道理是一方面,現實則自有困境。桓宣的調動雖然令漢沔、關中等幾處在軍政方面都有了一個分離,但更遠的荊州、包括河北的枋頭其實還都是軍政統管的局面。

  荊州所以如此,自有其曆史原因,所謂分陝重鎮,如今雖然不具備荊、揚對峙的實力,但舊敝一時間也難根除。

  沈哲子目下也隻能采取扶立山頭、讓他們内部各自制衡的方略,雖然這樣一來會加大内耗,但也好過荊州一系一團和氣、擰成一股繩。若真發生那種局面,即便那些荊州文武早前并沒有對抗行台的想法,一旦勢力形成,許多事情也不會以人意為轉移。

  至于枋頭,則就是純粹出于戰争的需要了。作為直當羯國的橋頭堡,枋頭如果軍政之間有什麼不協調,所引發的惡果将是災難性的。

  謝艾其人才力足堪,更重要的是其人可以說是行台根腳最為清白的重臣,出身于河西,在中州全無根基,哪怕是在涼州也沒有一個強大的宗族倚靠。

  也正因為這些原因,沈哲子才放心将謝艾放置在枋頭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并且長達數年之久都不作調動。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沈牧,沈哲子都要借鑒司馬氏宗王之禍而稍作敲打告誡。

  并不是因為他外寬内忌,隻是沒有理由任由隐患存在卻視而不見,一旦真的透露出什麼端倪,則就要悔之晚矣。

  謝艾這樣的人,若能得逢良主自然會有一番作為。但寒素清白的出身,也會讓他始終處于一個危險的境地中。譬如原本的曆史上,謝艾對前涼立有存亡之大功,但卻因為不是涼州大族出身,張駿之子張祚篡位之後,便毫不猶豫将之選作立威的目标而予以誅殺,實在令人扼腕。

  對于謝艾這一類的寒門英才,沈哲子真是既愛其才,又惜其身,心中向來存念不獨要全其身前之功,更要善其身後之名。

  他之所以想到這些,則是因為将要接見的另一個囊中英秀之才王猛。

  塞胡南犯,無論是初聞時的表态,還是籌劃痛擊的準備,雖然俱都殺氣騰騰,但能否一竟全功、盡殲來敵,沈哲子卻不敢報太大信心。不是因為塞胡實力太強,而是因為腿腳太溜。

  而他也不得不承認,目下的行台,也并沒有遠出塞上作戰的底蘊和精力。所謂一次生兩次熟,如果這一次不能全殲來犯的塞胡,讓一部分胡衆逃回塞上,可以想見之後北方将不會平靜,行台也不可能每一次都如今次一樣重兵陳設,嚴陣以待。

  所以在行台完全蕩平内患、南北統一之前,于陝北設立一個專事抵禦塞胡的都督區,是當下一個比較現實的選擇。至于人選,沈哲子在曆數行台下屬群衆之後,便将王猛列做了一個重點考察的對象。

  大将軍西巡的時候,王猛并沒有第一時間趕赴長安迎駕。馮翊也是氐羌胡衆在關中主要的聚居地之一,特别是偏北面的幾個縣境中,數量之多,甚至還要超過當地的晉人民衆。

  這些胡衆集聚雜擁,難以政令管教,彼此之間又私鬥不斷,是一個非常令人頭疼的問題。王猛在就任馮翊别駕之後,便主要處理這一樁事務,對于這些胡衆或剿殺、或安撫、或收編、或驅逐,忙得不亦樂乎。

  一直等到京兆一紙調令送達,王猛又等待繼任者趕來,将手頭事務交割完畢之後,他才又匆匆直奔長安而來。

  李弘人事練達,雖然已經向刺史府推舉王猛擔任北地郡長史,但也并沒有由自己向王猛告知,而是留給大将軍去說。大将軍對這個年輕人青睐有加,也多有提攜,無疑由大将軍親自出面,更能讓王猛心懷感激。

  所以一直等到抵達長安并進入京兆府報備,王猛都還不知他何以受召,但也能察覺到郡府内外出入的官吏在望向他時,眸中掩藏不住的羨慕、嫉妒,這也不免讓他有所聯想,砰然心動。

  “大将軍親自召見我?”

  本來李弘這個三輔長官親自出面見他,已經頗讓王猛激動,在聽到李弘接下來的話之後,他更是忍不住瞪大了眼。

  老實說,王猛雖然深念大将軍提拔恩用,但也素來不敢以門下親信自居,彼此身份差距實在過于懸殊,也讓他每每在想起大将軍的時候,更多的都是一種敬畏。

  此刻得知又有直面大将軍的機會,不免便有些手足無措。說到底,他目下也不過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罷了。

  看到王猛朝氣蓬勃的臉龐,李弘也不禁心生感慨,自己在這個年齡的時候,還不過隻是江東一個家道中落、滿懷戚戚的失意之人罷了,憑生大願隻是想要謀得一個外任縣治、補貼家用的機會,而這個年輕人卻即将要擔負起兩千石的郡任。假以時日,黑頭三公可期啊!

  “是,王郎你出于館院,又是大将軍親自嘉勉任用,任事以來,也累有事功,無負大将軍厚望。”

  李弘收起心中遐思,笑着說了一句,略安其心,便擺擺手讓吏員将王猛引往大将軍居舍。

  沈大将軍目下仍然居留在龍首原上的石城,主要坐鎮主持關西精軍的選拔創建。

  王猛并幾名随同的郡府吏員策馬上原,哪怕之後順利被放入大将軍居舍之外,仍有幾分不真實的感覺。

  “大将軍目下正與桓使君等商讨事務,囑我待王郎抵達後,先入側室稍後片刻。”

  大将軍府從事中郎陳逵眼見王猛趨行步入,便上前揖禮笑道。

  王猛見狀便也連忙回禮,然後便與陳逵一同行入閣堂一側的小室。落座之後,彼此之間也寒暄幾句,大多數時候都是陳逵發問,王猛則主動作答,話題也離不開關中政事種種。

  兩個人年齡相近,又都是馨士館出身,相處起來倒也融洽。

  陳逵望向王猛時,神态中總有幾分掩飾不住的羨慕,他正是少年氣壯,又長随大将軍身側出入,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心存許多渴望建功立業的念頭。

  而王猛還算是他的同窗後進,如今已經外任經年,事功顯赫,俨然已成行台後起之秀,而今更是将要得有大用,已經将一衆同齡甚至包括他都遠遠抛在了身後。

  至于王猛看到陳逵姿态端莊俊雅,言談舉止可看出對大将軍的模仿,想到對方得于追随大将軍左右、俯仰可受訓教,心中也是豔羨不已。

  兩人在這房間中等待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中途也偶爾傳來一些頗為響亮的争執聲,似乎在幾個人選方面發生了什麼分歧,但往往随着大将軍的聲音響起,那些嗓門洪亮的将領們便立馬喑聲了。

  過了一會兒,外間傳來将領們告辭的聲音、之後便魚貫而出。陳逵起身對王猛笑笑,示意他稍後片刻,然後便連忙向正方的廳堂行去。而王猛自然也不敢閑坐,同樣起身離開房間,行到廊下默立等候。

  陳逵入内未久,便又匆匆行出,對王猛點頭示意。王猛意會,便拾階而上,趨行入内,見一身時服的大将軍正坐堂上、似在垂首批閱什麼東西,他還未上前見禮,便見大将軍頭也不擡的伸手一指近側席位随口說道:“王景略且先入席。”

  王猛不敢再發聲,便舉步行入席中。房間中很安靜,隻聽得見大将軍手裡紙張翻動、摩擦的聲音,當然對王猛而言,或許還可以聽得見自己稍顯紊亂的心跳。

  王猛與沈大将軍接觸實在不多,除了早年馨士館中一些典禮上遠遠瞻望之外,便隻有自己入選行台、赴任關中之前的一次會面,那一次會面所談也并不多,當時大将軍面貌如何,如今想起來已經有些模糊了。如今再得機會居近仰望,卻也還是不敢放眼打量。

  大将軍批閱速度極快,很快便翻看完了一份卷宗,将之放在一側,趁此間隙,轉頭看了王猛一眼,稍稍點頭示意。而後陳逵便收起那一份卷宗,又将另一卷奉上,動作行雲流水,那一份默契又讓王猛頗感羨慕。

  “久等了。”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沈大将軍的聲音才又響起來,總算将一些收尾事務處理完畢,待到陳逵将所有卷宗收起,他才端起侍者奉上的茗茶小啜一口,同時示意近侍給王猛更換新茶。

  王猛見狀連忙起身,完成了之前被打斷的禮見,之後還未及入席坐定,便又聽大将軍笑道:“已經知道自己将要轉赴何處了吧?”

  聽到這話,王猛不便一愣,繼而又不乏詫異的轉頭望向陳逵。

  見王猛那副模樣,沈哲子也稍微一怔,片刻後便意識到或許是李弘的過分周到,于是他又笑了笑,擺手道:“先坐,不必拘束。”

  接下來,沈哲子也不急于告知王猛他的新任命,隻是一邊喝着茶,一邊饒有興緻的打量着王猛,心中不免一歎,往年都是旁人感慨于他年少壯功、齒幼當國,沒想到如今他也要感慨了。

  如果沒記錯的話,目下的王猛也不過弱冠的年齡,這也是沈哲子還要再作考察、并不直接敲定人選的原因之一。

  他也是從小時了了的處境中長大,自然深知年齡實在與才力高低沒有一個直接的關系。但也正因如此,他也比旁人體會更深刻,年齡對人立事還是有一定的限制的。

  太年輕了,會讓人難以投于足夠的信心,這會讓許多簡單的事情變得複雜,提高事情的困難度。他自己早年就深受此擾,如今當他開始提拔重用年輕人的時候,便也不得不将這一個變數放在其中稍作評估,避免拔苗助長、過猶不及。

  大将軍的目光雖然并不嚴厲,但也充滿着審視的意味,這不免讓王猛如坐針氈、倍感局促,低頭看着眼前小案,心情倒也漸漸平和下來。

  “王景略,很不錯。西行以來,蕭、劉之類,包括一衆馮翊鄉流,對你都是贊不絕口啊。”

  打量了王猛片刻,沈哲子才又笑語說道,他頓了一頓,不待王猛答話,才又說道:“興廢之内,紛争難免,物議攻讦之類,李弘度之類尚且不能免俗。王景略既能精勇于事,還能不廢于名,不知可有獨秘雅聲相授?”

  聽到大将軍如此發問,王猛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後才拱手道:“薄力微才,勤勉于事已是勉強,實在沒有餘力再顧其餘。幸起微塵,全賴大将軍垂青恩用,時流或是因此加顧,又因卑職年淺譽薄位低,遠不及李使君勇當方面國務之重,時流投于所好,于大将軍面前褒溢于論,實在令卑職慚愧。”

  “你可不算位卑了,就連我當年……”

  沈哲子本想随口說自己在這個年紀還不如王猛,隻是轉念又想到哪怕王猛直接擔任北地太守,較之早年同齡的自己也遠有不如。好不容易得有一次倚老賣老的機會,隻能尴尬笑笑收場。

  王猛跟不上大将軍的思路,眼見大将軍欲言又止,還道自己應答失體,心中不免有些慌亂。他對大将軍雖然不敢作親昵之念,但卻深感大将軍拔用之恩,也因此希望自己能凡事盡善盡美,無負此知遇之恩。

  頓了一頓之後,沈哲子便又望着王猛直接說道:“塞胡将要南寇之事,你大概也已經知道了吧?刺史府已有令出,授你北地郡長史之職,暫治郡務,兼助軍事,有沒有信心?”

  王猛聽到這新的任命,不免錯愕。此事他自然知曉,消息就是途徑馮翊傳來,原本他還思忖行台該會是怎樣應對,之後大将軍所擺出的姿态他也有耳聞,心中為此振奮不已,更覺大将軍雄邁難遏,人莫能侮,也讓他們這些追從者們大感榮耀。

  此前王猛還有些遺憾,覺得自己大概很難參與到此事中來,畢竟他年初才高遷為馮翊别駕,且馮翊郡務也多繁忙,短時間内他也不敢奢望再作調動。然而卻沒有想到,今次前來長安,居然有這樣一樁重要的任命在等着他!

  “我、卑職……卑職多謝大将軍信用,必竭盡所能全此事功,絕不玷污大将軍識鑒英明!”

  王猛連忙翻身而起,深拜說道。

  沈哲子笑吟吟示意他再歸席中,然後才又說道:“今次投用于北,境地又有不同。雖然前有王師重軍陳列待戰,但塞胡狡詐遊魂,多有破境内掠之險,你雖名為襄助,有時也需要與流寇為戰。軍政事宜,都需有所料定,稍有疏忽,則不免事敗累身。行台典制,可不會投我所好循顧關照,明白麼?”

  王猛又連忙點頭,表示一定不敢松懈。

  沈哲子本來還想問一問王猛對這一樁任命有什麼方略可陳,不過轉念又想到今次作戰,變數太多,考量的還是臨機應變的能力,事前強求什麼定策,之後實施起來反而會變得拘泥。

  于是他便也不再多說,之後便手書一令,再授予王猛暫假督護之職,吩咐他往刺史府去讨要符令,之後便跟随陸續開拔向北的府兵直往赴任。

  王猛一直等到行出石城,摸着懷中手令都感覺有些不真實。

  原本大将軍讓他轉任北地、負責郡務已經讓他大感吃驚了,居然之後又給他暫領軍務的權力,督護可是王師中司職征、鎮的絕對高級将領才有的職銜,雖然僅僅隻是一個暫時的,但也意味着他在稍後的軍事過程中,有權力調動郡境之内的駐軍并且可以直接指揮作戰!

  王猛的手隔着衣衫死死捂住貼在心口處的手令,隻覺得這手令正散發出澎湃熱力,将他的心都烘烤得熱血沸騰。

  雖然這一次的會面時間同樣短暫,而大将軍也并沒有表現出什麼折節下交的态度,彼此之間問對更是乏甚可陳,但是如此軍政事務盡授于他,這當中所蘊藏的信任之厚,令他直有肝腦塗地、無以為報之感。

  雖然他也好奇于大将軍何以給予他如此厚用,甚至還要超過他本身對自己的自視與期望。

  但想來這疑惑也不會有答案,而他也根本不需要答案,生而為人,能得如此推心置腹,于此平生可稱無憾,而他也隻需要傾盡全力,達于至善,對自己絕不做第二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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