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将近兩個月的調集籌備,集衆在洛陽的幾十萬羯胡大軍終于開始次第開拔,分批往南行去。
這一次用兵,乃是石趙立國以來,乃至于趙主石勒起事以來,征發動員規模最大的一次。單單正式的披甲戰士,便多達将近三十萬,其中十餘萬國人兵卒,八萬郡國優選勝甲壯力,以及将近十萬的諸雜胡義從。
其中最精銳的,莫過于中軍之内、中山王帳下三萬重甲義從力士。幾乎每一個都是百戰之精銳,陷陣之猛卒,先登之選,勇冠諸軍。
而配合這幾十萬大軍所征發的役力,更是倍餘披甲之士。河洛之間諸郡國幾乎被掃蕩一空,洛陽周邊集衆百萬,耕桑俱毀,市易盡絕。絲縷之物用,顆粒之民食,盡歸沿河倉儲,鄉野蕩然無存!
而統領大軍的諸多将帥,也足以顯示出國中對于此次軍事的重視。中山王石虎以太尉而節掌天下軍事,畿外各部俱為節制。大軍共分七路,除了中山王坐鎮中軍、邊鎮諸将俱為所統之外,尚有郭敖、桃豹、支雄等諸多久從諸将随軍分領各部。哪怕是幾年前西滅漢趙,都沒有如此大的軍容陣勢。
前鋒數萬人先拔探路,數日後,中山王石虎才親率大軍大舉南下。
大軍出動之日,野中幾無閑土,旌旗密立如林,水陸并進。洛上舟船千數艘,洛水為之滿溢。沿河兵道兵卒們迤逦而行,行陣長達幾十裡,鳥獸驚走,天地色變。
蒗蕩渠乃是洛下勾連淮水最為重要的一條水道,史上楚漢相争,鴻溝對峙,便是指的這一條水道。雖然時過境遷,河道多有修改,但卻未損其重要性。無論在何年代,有無兵事,這一條河道都是溝通南北極為重要的渠道。
早年石趙主要在北地征伐,尤其與漢趙相攻,對水路的需求尚不算太大,因而對水道的經營便有些懈怠。加之黃河多泥沙,河水分流至此,多有河道擁堵積淤。今次倉猝用事于南,對水道的需求陡然被放大開,重點便是疏浚蒗蕩渠這一條水道。
為了不延誤軍期,國中單單于此投入便達幾十萬民力。加之中山王石虎性烈暴虐,苛令更急,所以督河官員們也都是苦不堪言,頻頻催使民力,才終于在軍期之内初步完成了對數百裡水道的疏浚營葺,可以使舟船得以暢行無阻。
然而用命如此急切,代價就是大量的力役丁勇們累死河道,倒斃于途。以至于河洛之間多有民諺訴苦悲聲,生而為人自應恨,長渠千裡掀血波!
為了在規定時間内疏浚河道,甚至于那些累死的民夫屍體都無暇收撿,又不敢抛入水道。不乏喪心病狂的監工奴将甚至将這些屍體以草泥裹之,直接塞入堰埭堤壩中。若将這些堰埭扒開,泥土裡俱都是累累白骨血肉!
大軍開拔之日,奴将們又恐這些慘烈畫面沖撞冒犯到中山王儀駕,因而多在碼頭航埭左近構建竹樓披以彩帛旌旗稍作遮掩,大風招展,以壯軍威。
中山王石虎今次南征,水陸兩途并用。座船乃是一艘碩大無比的大樓船,仿佛浮波堡壘,需要兩千餘名纖夫沿河拖曳,才能勉強在這粗通的水道上行得通。為了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打造這樣一艘大船,監工們甚至命人拆掉了洛陽舊殿,取其橫梁柱木才打造完成。
而石虎在看到這樣一艘威武無匹的座船後,也是歡顔大悅,直接将監事之官拔為都督,作為近侍之臣随軍聽用。
大船雖然威武,但石虎暫時還不能上船,單單這樣一艘大船已經是勉強通航,若再加上載運他千數親兵義從,則更加難行。
為了避免中山王因掃興而動怒,監事官員們也是絞盡腦汁,正好打造大船還剩下一些良木大料,索性又打造出一駕寬闊數丈有餘的四望行辇。這一座行辇要用十餘駕馬車才能拖曳得動,但想要避免颠簸,靈活移動,則就需要完全由人力擡起。而擡辇的也并非尋常力役,而是普選貌美體健民家女子,足足三百餘人才能擡得起來。
不過石虎也明白他眼下尚未達緻獨尊之位,主上在襄國心迹如何仍是叵測,所以也并不敢過分的放浪形骸,因而并沒有使用這一具行辇,而是派人将行辇并那三百餘名美貌婦人俱都遣送回邺城密藏起來,留待日後取用。
今次國中甲士,除了禁衛以外,可以說是盡數發動起來,來日擊破苟存江表的殘晉已成定數。所以衆将們心态俱都輕松有餘,唯一稍顯苦悶的便是行途略有枯燥,幾無消遣可言。
前鋒數萬軍馬在豫南鋪開掃蕩,逐個擊破境中塢壁民邑,将民衆驅散于野,以此稱為遊獵。
如此一個行軍氣氛,在石虎中軍當中更加變本加厲。這數萬義從力士,完全就是石虎的私軍部曲,為了争寵于主上,炫耀勇武,衆将也都是無所不用其極。圍獵猛獸,追逐人貨,但凡能夠想到的誇武之事,俱都次第上演。
石虎對此也是樂見,恰逢谯郡石聰送來大量财貨,他索性直接擺放在自己的中軍大帳中,每日清點諸部将捕獲,凡在名列前茅者,俱都稱金重賞。甚至于直接在車駕上擺放數枚掌軍符令,凡其義從若有能夠連為魁首者,哪怕隻是白身伧勇,也直接授以符令,提拔為領軍兵長!
如此一來,諸義從們不免更加踴躍,一個個活躍于郊野,視野所及凡有活物,俱成了他們的狩獵對象。而在這過程中,也很快湧現出一批勇武之士,比如早先便受重用的麻秋,以及近來嶄露頭角的張彌、張雄、張舉、石闵、李菟等衆将。
這些人有的本就是豪宗勇壯,有的則是勳臣子弟,也有原本寒伧之徒。俱都因為表現優異而為石虎所喜愛,賜以符令部曲,分掌其衆。
有了這些成功的表率,其他立志于出人頭地的兵勇們自然加倍的熱切。但是他們眼下尚在中原腹地,又是中軍所鎮,即便鄉野間有桀骜不遜、抗拒大軍的鄉勇之徒,也都被前鋒拔除掃滅,因而很快便都苦困于沒有敵人,得不到表現的機會。
有膽大者為了争搶表現機會,自仗中山王之勢,甚至将主意打到了随軍力役并别部人馬身上,因而其餘各路人馬,不乏受到侵擾。
這一日停軍營宿之後,中軍大帳外很快便十數騎向此沖來,一直闖至營門前才停頓下來。
為首一個乃是須發略有灰白的老将,下馬之後當即便手按佩劍直往營門闖去,營門内兵卒見狀,忙不疊上前阻攔,态度略有蠻橫。老将身後頓時沖出一人,擡腿便将那略有不客氣的兵卒踢翻在地,怒罵道:“奴眼昏聩,竟連郭仆射都不識!速速放行,否則即刻将你斬殺于此!”
這些中山王義從們,向來隻有欺辱别人的份,何曾被如此對待。眼見此幕,當即便有近畔百數兵衆直接自營内沖出,将這十幾人團團圍住,彼此刀兵對峙,火并似是一觸即發,而那老将臉色也是鐵青到了極點,頓足怒吼道:“狂态至此,這難道是大王所教?”
這時候,旁側又有一隊人馬返回中軍大營,為首一名年在而立的将領看到這一幕,臉色不禁一肅,連忙撥馬行至近前,喝退中軍卒衆,這才上前對那老将禮拜道:“這些兵衆庸眼難識尊者,守望營門,職責所在,還望仆射勿罪。請仆射稍待片刻,末将即刻入營傳報大王。”
老将名為郭敖,至于年輕者則是近來中軍内聲名鵲起的石虎愛将麻秋。聽到麻秋這麼說,郭敖臉上怒色才略有收斂,隻是擺擺手驅行,話都不與麻秋多說,倒也不再硬闖,隻是站在那裡等待通傳。
麻秋匆匆行内,過了片刻後才又趨行返回,行至郭敖面前伸手一請道:“大王請仆射入帳議事。”
郭敖聞言後便略作颔首,繼而便昂然入内,對麻秋不作更多旁顧。
“老奴如此倨傲,小觑勇武,實在可厭!将軍又何必對他多禮,反讓他更加小看大王麾下力士!”
旁側有兵衆看到這一幕,當即便有些不忿,低聲抱怨道。
麻秋聞言後便笑一笑,說道:“他是主上舊從之士,如今又統掌左部大軍,我等這些後進之卒,自然不會被他放在眼中。”
話雖這麼說,麻秋對于郭敖其人也是頗有不以為然,此人隻是幸在年長,早從主上而已。若是假以時日,憑中山王對他的賞識厚愛,未必不能邁越其前。
郭敖入帳後一路疾行,很快便行至中軍大帳。
石虎此時正在帳内聽衆将彙報軍務,眼見郭敖不經通傳便行入帳内,眸底掠過一絲陰霾,但很快便收斂起來,讓人将郭敖引至席内,這才問道:“仆射分掌左部,也是重任在身,若有事務,擇人通報即可,何必要親行至此?”
“大王威榮難睹,我恐位卑者難承此威,隻能親自來拜。”
郭敖聽到這話後臉色又是一黑,此前他便已經派了數人前來拜見,隻是都被阻在了營門外。不過眼下也不再多說此事,既然已經見到了石虎,他便說道:“前日我軍一部辎衆被大王部衆接走,不知此事大王可知?若隻尋常小事,我也不敢來煩擾大王。但左部偏離水道,尤仗資用後補,實在不敢輕慢……”
“有這種事?”
石虎聞言後略作疑态,繼而又笑語道:“中軍事務雜多,我也不是諸事盡攬,既然仆射道來,稍後擇人訓問。若果真有此事,即刻派人送回。”
郭敖聽石虎還在拖延,眉梢頓時一挑,但見石虎雖是笑顔,眸光已經隐有不善,也不想将關系鬧得太僵。略作沉吟後,他才又說道:“主上今次大軍付與大王,寄望不可謂不厚。南賊雖是殘餘,但也不乏頑固之徒,此一戰幹系重大,大王自然也是心知。然則近來中軍所部不乏狂卒浪行,乃至……”
“壯武用命,稍作輕狂又有何妨?以此激勵将士,正是用事以來屢勝之道。我若沒有記錯的話,早年仆射也是奪功勇猛,才能深受主上所重。眼量需以長遠,焉知今日狂态小卒,來日不能将仆射取而代之?”
石虎講到這裡,臉上不悅已經更加濃郁起來,同時站起身背過身去來不願再多談。
郭敖聞言後臉色不免更加難看,同樣起身凝望石虎良久,才蓦地一歎道:“大王深謀在握,末将不敢多言。所來隻為前言之事,還望大王能早作回訓。”
說完之後,郭敖便拱手告辭離去。
待到其人離開軍帳,石虎才蓦地轉過身來,擡腿将案幾踢翻,臉上已經滿是怒色:“老奴實在可厭!他所恃者,無非主上垂望,分我之衆,言多厭聲……”
雖然對郭敖厭惡到了極點,但一時間石虎也拿其人無可奈何。這個郭敖資曆極老,乃是主上舊從十八騎之一,本身又是并州豪宗所出,親信部衆不乏,遠非程遐之流可比。主上派此人随軍,言為輔佐,實為制約。
早在洛陽他拿下石朗的時候,此人暗中便不乏微詞,眼下又來非議他的部衆太狂妄,已經讓石虎的忍耐力将近極點。但他也深知今次軍行輕重,雖然積攢太多不滿,在南征之事未有結果之前,還是不好發作。
此時帳中不乏石虎親信部将,郭敖先前所言就是在責怪他們太活躍且狂妄,心情自然算不上好。再見大王震怒至斯,一時間對郭敖那倚老賣老者也是破口大罵。
“老奴所恃者,無非擁者頗衆。尤其所部廣宗乞活,不乏敢戰之士,因此小觑旁人,狂态不斂,陰抗王命。大王今次督事諸軍,不妨借機奪其骁勇之衆,如此一來,老奴不足為患。”
其中一名将領進言說道:“末将與廣宗骁将李農不乏舊誼,願為大王前往分說。”
石虎聽到這話後,眸子便閃了一閃,他在軍中威望雖然極高,但也并非全無對抗之人,這個郭敖便是其中代表。今次主上以其人來鉗制自己,左部五萬餘人馬他都難作插手,若能借此機會解決掉郭敖,與他而言實在是大大的有利。
不過在稍作沉吟之後,他還是說道:“老奴之事,不必急在一時,待到南事有定再作不遲。至于分說其人部衆,眼下也不妨試一試,隻是要保密,不要亂了軍心。至于你等,近日也不妨稍作克制,待到兵入豫南,逼近淮水,不愁沒有建功的機會。”
他雖然多有狂妄倨傲,但也不是沒有輕重權衡之心,眼下還是兵事當先。隻有徹底打敗了晉軍,他才有機會和借口去巡視周邊,解決掉主上在各地所設軍鎮方伯,繼而以凱旋之勢歸國震懾人心。
郭敖這裡,誠然讓石虎不乏惱怒。但谯郡石聰的表态倒是讓石虎略感滿意,石聰其人雖然隻是一介家奴,在國中威望遠不及石生等宗王,也比不上郭敖這等舊從宿将,但也畢竟坐鎮豫南一地。此人現在迫于軍威,向自己低頭俯首,這倒符合石虎對今次外出的期望,不像石朗那麼頑固、自絕其路。
然而對石聰的欣賞維持了不足幾日,很快南賊奇襲攻破城父、大擄豫南而還的消息便傳到了軍中。石虎得訊之後已是大怒,恨不能親自将石聰脔割寸剮!
于此同時,他也不再保持緩慢行軍的速度,親自挑選輕騎勇卒,分由麻秋等心腹将領們統領,即刻向南馳行,務必要在後繼大軍到達之前,将南人在淮北的諸多據點盡數掃蕩拔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