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各方勢力中,匈奴屠各算是比較特殊的一方,特殊之處自然就在于首起發難、覆滅了中朝統治且建立起一個獨立的政權。
從這一點而言,屠各人較之關中其餘胡虜要更具優越感和目的性,且對制度的追求更加迫切。
從早年淮上大戰石虎落敗、羯國内亂開始,關中便也開始了動蕩,其中最踴躍的便是匈奴人,當其他雜胡還在遊移不定的時候,他們便屢屢掀起反叛。其勢頭最猛烈的時候,便有數股叛師俱都号稱自己是漢趙宗親。
但漢趙在關中的統治時間持續本就不長,劉曜也不是什麼英德之主,加上羯國攻占關中後,将大量屠各中堅戰鬥力或是遷徙于外,或是直接虐殺,令得屠各力量在關中極度萎靡,叛亂之勢看似轟轟烈烈,掀起的水花實在不大,沒有壯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僞漢王劉昌明,雖然自雲乃是舊趙帝劉曜血嗣,但也并沒有什麼确鑿身世憑證。
漢趙國滅、石虎攻入關中時,其人流落隴西鮮卑乞伏部,蹉跎經年,郭氏被關中豪右驅逐出三輔時,其人興兵隴西,沿途收撿一些盜匪強梁,号十萬之衆殺入京兆,卻被京兆豪強杜洪擊敗,無奈退至北地郡,活躍于義渠周邊,因其勢衆多有卒衆來投,便漸漸成了關中偏北部一股強大勢力,勢力漫及北地、馮翊、上郡等地。
晉軍王師西征,先克弘農、再下上洛,京兆形勢岌岌可危。雖然晉軍軍勢雄壯,但劉昌明反而隐有竊喜,因為在他看來,晉軍下一步肯定是要直攻京兆,屆時與京兆豪右強争長安,即便攻下了長安,肯定也成遠鎮疲師。
屆時他自可趁晉軍勢竭兼後勤艱難之際,以地主姿态圍困長安。關中各方本來對于晉軍的西征便心悸不已,等到他将晉軍困在長安之後,便可以此号令各方群攻這一路晉軍王師,打壓其軍不敗氣焰,挾此雄威自可入主三輔,稱雄關中,再複舊業!
所以去年冬裡,劉昌明也将大軍集結,多置長安北面郡縣之間,号為二十萬大軍雖然多有誇大,但能戰之卒也達七八萬之巨。
可是很快劉昌明便發現他失算了,晉軍前期雖然打得兇猛,勢如破竹,但在去年最後這段時間裡卻突然引衆退回弘農,于京兆僅僅隻是虛晃一槍。
京兆豪強們松一口氣的同時,注意力難免落在陳兵北境、一副要收漁翁之利的劉昌明身上。雖然強敵在側,雙方并沒有發生什麼大規模的沖突,但這一個冬日劉昌明過得也不算舒服。他自隴西流竄而來,根基本就不穩,全憑烏合之衆勢大一時。一旦戰況稍有弛緩,對大軍的掌控力道便有所削弱。
尤其如此大規模的軍衆集結,後勤上面對的壓力實在太大,原本許諾趁火打劫、稱雄長安的約定遙遙無期,軍中又是饑荒蔓延,再加上那些長安豪強們頻頻遣使遊說、分化其部衆,年前年後将近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他的部衆竟有将近兩萬人被拉攏到對面去,由此也可見其軍凝聚力之堪憂。
這一次輕率南來,不隻沒能收到好處,反而令得自己軍勢大跌,劉昌明隻能引衆退回義渠,一方面繼續擄掠郊野、收集軍資,另一方面也在積極聯絡強援,比如平陽、太原等地其他匈奴部落。
雖然他也知此舉乃是與虎謀皮,或為引狼入室,但眼下他卻沒了選擇。他在關中本就乏甚根基,軍衆凝聚力也不值一提,尤其晉軍退出三輔後轉而經營河東,很明顯下一輪的進攻中河東将會是晉軍主攻方向之一。
對于晉軍的這一次戰術調整,劉昌明也真是欲哭無淚。原本晉軍若是主攻京兆長安的話,形勢對他而言非常有利,他的勢力都在關中平原的東北部,大有漁利可趁。
可是一旦當晉軍從河東渡河發起進攻,那麼他勢力範圍内的臨晉、大荔、蒲城等地便都首當其沖。而這些地方,也是他勢力範圍内最精華的區域,雖然他的大本營安設在了北地郡義渠周邊,但也隻是貪圖這裡地處偏遠兼胡部衆多,非兵家必争之地又能招募大量悍胡卒衆。
但這裡隻是關中的邊緣地帶,而且那些羌氐雜胡俱都兇悍難馴,根本不适合作為長久經營的根基所在。一旦位于馮翊的幾個據點丢失,那他将再無争霸關中的資本。
所以,趁着晉軍還未發動大舉進攻之際,劉昌明一方面積極聯絡強援,一方面也将麾下可戰之卒大量集結于馮翊境域之内。大軍主力近萬由他的兒子劉須根統率坐鎮蒲城,另有大荔守将劉顯、臨晉守将呼延咄,俱都是他麾下忠勇敢戰的強将之選。
此刻集結遊蕩于晉軍王師北面的賊軍主将,就是鎮守大荔的劉顯。這麼說也有些不準确,大荔城守卒近萬,真正歸于劉顯統率的不過隻有其中四千餘衆,而其餘的則都是其他雜胡義從并鄉境豪強部曲,劉顯不過隻是名義上的統帥。
當得知晉軍辎重隊伍出現在境域内的時候,劉顯心内也是頗為意動,派遣斥候嚴查詳密,有将這一路晉軍辎重一口吞下的打算。
不過他勇武之餘,性情也不乏謹慎,讓人窺探晉軍虛實之餘,也沒有忘了派人窺望駐守下邽那一路晉軍的動靜,并且必要時還打算傳告臨晉友軍一起出兵配合拿下這一路晉軍。
可是劉顯這裡還沒有真正出手,很快便又得知鎮下軍卒們已經有私自集結的迹象。得知如此,劉顯心中也是暗罵,來不及再等待其餘方面反饋來的消息,親自率領百數名親兵離城南來。
當劉顯到來的時候,渭水北面已經聚集起了将近三千名将士。他們這些大荔守軍也是饑寒良久,忍冬煎熬,一如郊野中的惡狼,眼見一個肥美獵物出現在視野中,又怎麼可能不心動,所以晉軍走入大荔縣境後,幾乎過半布設在外的卒衆都是聞風而動,彙聚至此。
軍紀如此荒馳,劉顯也覺無奈。他雖以勇武而稱,能夠勉強震懾住這些悍卒,但卻沒有充足的錢糧供給,很多時候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些賊衆們對于劉顯的到來,心内其實有些不喜。尾随良久之後,對于這一路晉軍虛實如何他們已經看在眼中,除了那近千名騎兵裝備精良可稱精銳之外,剩下的俱都是無甚戰鬥力的役卒。
他們隻要能夠擊潰這近千戰卒,剩下那些壯力役夫并諸多大車物貨便是他們囊中之物,自飽私囊,頂多事後上繳一部分,大頭還能落在自己手中。甚至于在劉顯到來之前,他們各自之間已經商量好了各自出力多少并分配方案。
可是劉顯的到來,讓他們此前的協議出現了變數,自然不為他們所喜。尤其劉顯在親自觀望過敵軍陣勢後,臉色轉為凝重起來,勒令不許輕啟戰端。
“老子們從軍搏殺,所為隻是吃喝活命,大王刻薄,衣食不給就罷了,現在咱們自去搏殺取貨,憑什麼不許出戰!”
聽到劉顯的軍令之後,行伍間已是怨聲群起,尤其在看到敵軍中就連那些役卒身上衣衫都比他們整齊得多,那載滿物貨的車輛更是将凍土軋出深深的轍痕,這些賊軍将士們不免更加意動難遏。
面對那些部将們的厲聲窮問,劉顯臉色也是轉為鐵青,語調同樣嚴酷:“我奉大王所命鎮守在此,也願與諸位富貴同享。但眼前這部晉軍絕非可以輕殺之敵,誰若貿然出戰,軍敗辱師,休怪我不顧情面,陣斬懲戒!”
口中如此厲聲,劉顯思緒卻已經飄遠,一些原本已經淡忘的殘酷畫面于腦海中再次變得鮮活起來。
劉顯并不是老關中人,漢趙覆滅時其人并部衆便被羯國強征内遷于河北。早年羯國最為勢大時,他曾經跟随時為中山王的石虎大軍南征,與晉軍搏殺于淮水之上。後來渦口一戰,羯軍大敗虧輸,石虎倉皇北逃,他們這些胡部義從也盡被抛棄。
當時劉顯召集衆多敗卒艱難北逃,一路惶惶如喪家之犬,居無定所,近萬卒衆多在途中離散,最終隻率幾百親信返回關中,而後遊蕩于山野間寇掠維生,一直等到漢王劉昌明率軍入征三輔才引衆投入麾下。
之所以再回想起這些前塵舊事,就在于眼前那路晉軍隊伍中的車駕樣式觸動到他心中近乎夢魇的一根弦。當年淮上作戰,他親眼見識到晉軍車駕扣河結陣,看似單薄的陣型,卻爆發出近乎屠殺的殺傷力,大軍将士屢屢發動進攻,結果也隻落得一個血屍橫陳的下場!
眼下這些将士們所見者隻有車上那些重貨,或會對那近千騎兵略存忌憚,但他們又哪裡會想到,真正的大殺器乃是那些在他們看來豪貨可取的軍車!
“晉軍勢驕兵弱,統統隻是作态,所為無非誘我來攻。行軍沿河緩進,側陣騎兵稍加野戰阻攔,後路便可扣河成陣,車載重械,痛殺我軍!待我軍疲憊勢弱之後,側方必有奇兵突襲!誰若在要求戰,因貪緻死,死不足惜,但若損我軍心,辱我王勢,戰死無功,我還要囚殺其滿門,謝罪于大王!”
群情越發激湧,劉顯呵斥聲也更加兇惡,而不久之後,又有西側渭水上遊斥候奔馳來告,言是野中出現兩千餘晉軍騎兵正向此處飛馳而來。
得知這一消息後,在場賊軍将士也都多有唏噓,有的倒是不乏慶幸信服劉顯論調,有的則頓足懊惱,認為應該在晉軍援軍到來前提前出擊。
種種心态,不一而足,但無論如何,随着上遊援軍出現,戰機已經不再。晉軍兩路單單戰卒便已經超過了他們集結軍衆,有好處大家自然都願意沖上,但若孤注一擲搏殺于此,隻能抱憾而退。
賊軍徐徐退去,劉顯卻并沒有因為窺破敵軍險惡用心而感慶幸,眼下還僅僅隻是晉軍一路前鋒罷了,已經讓他心生驚悸不敢力戰的念頭,若來日大軍洶湧來攻,又該要如何應對?此刻,他的心中真是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