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台城鬧得雞飛狗跳的那一場動亂,其實對普通小民的影響真的不大。許多丹陽人家驚慌欲死的清洗,在真正生活着的人們看來像是天邊紅霞一樣遙不可及。
這大概也算是生活在如此一個階級森嚴的時代中,小民能夠享受到僅有的一樁福利幸事。
雖然那一晚各處丁營都有暴亂的迹象,但是所幸被鎮壓得快。沈哲子将這些勞役們鎮壓回營之後,隻是派人依照籍冊檢索搜查那些煽動者,并沒有進一步擴大打擊面。
而且在勝局注定以後,甚至索性直接開放了籍冊,讓丁營與郡府進行了對接。凡是不願意繼續留在丁營承擔勞役的人,都可以往郡府去歸于正常民籍,然後就可以離開丁營,當然也要自謀活路。
丹陽人家那些造謠還是殘留下不小的影響力,當這一項政令公布後,許多丁營裡都有大量民衆脫離丁籍,離開了丁營。離散者最嚴重的丁營,甚至出走近乎五成!
隻是這些人離開丁營後,隻剩下清潔一身,既沒有謀生的門戶和資本,而在時下這個氣氛,也根本沒有人家敢于頂風作案,大肆蔭蔽難民。
所以那些離開丁營的人,在街頭浪蕩幾日,最終還是拖着疲累饑餓的身體又回到了丁營。且不說還有一個以用勞事功分配田宅的美好前景,單單丁營管飯這一個條件,一進一出之間,便能讓他們徹底打消别的念想。
受了這一番教訓之後,勞役們也安分得多,深刻認識到擺在他們面前沒有比眼下更好的出路。就算再有人家煽動,也很難再煽動起來。
沈哲子他們行過長幹裡的時候,這裡劃分的幾個坊區已經漸漸有了雛形,大量勞役們搬運着磚瓦灰漿在廣闊的工地上穿行。遠遠望去,坊牆已經有半人多高,街巷也都被勾勒出來。
這些坊區大多都是民居,所以倒也不必講究什麼周圓變化之美,勝在規劃整齊。三丁一戶,五丈之庭,除了确定小民家宅規模之外,也确定了來日建康城内居民社會組織的基本單位。在開鑿地基的同時,下水道系統也都一起被挖了起來。通過眼下的基礎,已經可以想象到來日這些坊區的整潔規模。
路過此處的時候,沈哲子饒有興緻的觀望着勞役們忙碌的場景,衛崇對此卻興味乏乏,轉而吟詠起沈哲子那一篇《傷情賦》,不時感慨連連。
類似衛崇這樣的貴族子弟,或許可以辨别出兩份差别不大的書帖内在孰優孰劣,也能分辨出優美的樂曲有沒有錯了節拍,但卻不知米貴,不識生民多艱。所謂何不食肉糜,在他們看來也确實是沒有什麼可笑的,或許心内也真抱有這樣的想法疑問。
沈哲子之所以能夠跟衛崇做朋友,那是因為衛崇有自知之明,既然沒有任事的才能,那就安心吃喝玩樂,對于政治也不抱有什麼野心。
生在高門、蓬戶,那是各自命定,若能兩不相害,也不必過分指摘。所謂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種大願,不是尋常人能夠達到的道德造詣。對大多數人來說,不要在将要餓斃的人面前吧唧着嘴吃肉已經是極好的修養。
工地上遊弋監工的宿衛們很快就注意到了沈哲子的車駕,過不多久,滿身塵埃的田景便在兩名随從随同下來到道旁,遠遠便施禮道:“此處塵埃飛揚,郎主要過來怎麼不提前通知一聲,卑下也好吩咐人灑水淨街。”
“我隻是過來看一眼,何至于興師動衆。”
沈哲子笑着步下車駕,田景連忙在身上披了半匹素緞蓋住身上的灰塵,才上前攙扶一下。
衛崇探頭看一眼滿是坑窪污水的街面,臉上閃過一絲猶豫,終于也跟随着下了車。隻是腳上木屐不巧踩進了污水坑,雪白緞襪霎時間便被污水打濕,整個人神色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沈哲子本來還打算進入工地巡視一下,不過看到旁邊的衛崇眉毛都在扭曲,便也作罷。他站在原地,聽田景介紹一下長幹裡附近的施工情況。
田景這個年輕人能力确是不錯,也沒有辜負韓晃等人的推薦。沈哲子雖然将其收為家臣,但講到迎來送往、與都中各家打交道,這年輕人是遠不及任球。因而留用一段時間後,趁着虞潭整頓宿衛的機會,沈哲子便将之送進了護軍府曆練一番。
“眼下工事用料,主要還是供給宮苑那邊。不過長幹裡工事本就較之宮苑還要繁重浩大一些,眼下主要還是掘土修溝,倒也能不誤工事。不過月後溝壘都能修葺完畢,屆時就要大批量用到木石磚瓦……”
田景雖然生在武宗豪門,往年任事也都在軍旅之中,但是學習能力卻很強,在工地上浸淫一段時間後,對于土木工程的各項工事也都有了很深刻的認識。
“長明辛苦了,不過今日之勞,來日之用,再多的用功,來日都不會虛置,總會有得用之地。”
沈哲子笑着勉勵田景幾句,然後示意他去請沈牧,自己則領着衛崇往不遠處一座已經修築好的屋舍中靜坐等待。
過不多久,門外一陣風響,繼而便有一道身影沖進房中來,正是沈牧。
“青雀你來啦。”
沈牧對沈哲子點了點頭,看到坐在其身畔的衛崇後便愣一愣,繼而擡手施禮:“不知江夏公同來,貴客當席,我這形貌卻是有礙觀瞻,實在失禮。”
“二郎不必客氣,你如今也是任事有勞,我這個閑人到訪,你不要怪我叨擾才是。”
衛崇笑吟吟點了點頭,起身将沈牧迎入席中。
沈牧這麼說倒也不是客氣,他沒有着冠,頭發有些雜亂,上面沾染着許多塵土,剛剛蓄起的短須上也濕漉漉的,尤其袍服前後都沾染着幾道明顯的灰痕。
不過沈哲子倒不覺得他是勤懇任勞,這小子分明是聽說自己到來以為是來查崗監工的,所以故意弄得滿身狼狽,隻是過猶不及。要知道沈牧在工地上隻是監工而已,負責物料人丁的調度,又不是親自上陣去搬運堆砌磚瓦,除非是腦抽了撲在地上打滾,否則怎麼可能沾染成這副樣子。
看到沈哲子頗為玩味的表情,沈牧老臉一紅,雖然明知道自己這點伎倆瞞不過這個奸詐似鬼的堂弟,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做作一番叫苦。不過眼下有外人在場,反而讓他有些尴尬,隻是讪讪一笑。
“二兄,你是否監押了一個名叫李充之人?”
沈哲子也不跟沈牧客氣,待其落座之後便直接問道。
沈牧聞言後略有錯愕,看了看旁邊的衛崇之後,心内便有了然,點了點頭說道:“是有這麼一件事,還是前日發生。那個李充實在過分,傍晚勞役歸營時,他率着十數家人攜帶兵刃沖進營中,不隻傷了守營宿衛,而且還趁亂殺了七個勞役,鬧出不小的亂子。我聞訊趕去,将人擒拿下來,眼下還監押在營裡,已經上禀護軍府,不久之後應該會來提人。”
衛崇在旁邊聽了之後,張口欲言,不過沈哲子已經搶先問道:“那麼二兄你審問過那李充因何闖營殺人沒有?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
“誤會倒也談不上,隻是這李充太沖動了一些。”
沈牧皺眉道:“前段時間,少府材官将都南梅岡左近山林劃為工用,我們都南這些職任也領了将作手令,安排丁力前往伐木取材。隻是梅岡那裡頗多私冢逾建,不免侵占官林。當時伐木時吏目也與聞訊趕來的各個人家有所交涉,厘清邊界。隻是幾日前那場……原本劃定的界限便有了一些疏漏,誤砍了幾株護墓之樹。”
沈哲子聽到這裡,便有些了然,這件事說起來也是雙方都有責任。官位達到李矩那種程度,其實墓葬用地都有規格,甚至于朝廷還會賞賜一部分器用和守墓人的供給。但是在時下而言,這些禮制上的規定,已經形同虛設。
李充的父親李矩本是江夏人,死在外鄉時,李充還很年幼,家無長丁,本來就很難将靈柩送回鄉中。加上當時蜀人杜弢裹挾難民作亂,沖擊荊州、江夏等地,戰火紛飛,時間長達數年之久,根本難以成行。停棺數年,最終還是埋葬在了建康城南。
不能落葉歸根,已是一苦。家人懷着負疚的心情,墳茔的規格超出常制,大概也存了一點補償的念頭,這也是人之常情,法不能禁。
這麼說起來,勞役弄混了界限誤伐墓林,雖然有錯,但李充不由分說就沖去丁營殺人,也實在太沖動了一些!
這時候,衛崇在堂上說道:“二郎稍安勿躁,李弘度與我家也是故親相知。其家清尚相傳,人倫孝義目若性命。一時激憤做出錯事,我願為弘度作保。此事決于室内,何必再勞煩有司。”
沈哲子聞言後說道:“江夏公何出此言,既然事情說開了,那就罷了。二兄,先讓人把那位李弘度請來吧。”
關于這件事,沈哲子也是打算息事甯人,不要再生波折。要知道時下類似李充家這樣的情況不是少數,如果事情鬧得太大,難免又會激起衆議。京郊附近這些山林中不乏各家先人埋骨,屆時如果再有議論,還不知會被人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況且,就算事情鬧大了,以時下風氣而言,這李充隻會被褒揚,不會遭受太多責難。決于門内,還有機會給那些遭難的勞役一個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