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厚夜色下,營帳外早已經是炬火齊燃,兵卒們也已經在各自兵長呼喝聲下集聚成列。
王猛貿然沖出,反而成了營地中最不和諧的存在,離開營帳步不盈丈,已經有刀槍陡陳頸下。幸在那些兵卒及時認出了他,才沒有更過激的舉動,但饒是如此,看到頸下森寒鋒刃,王猛仍然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片刻後,王猛便被引至營門内側,待見将士們俱是被甲整齊,反觀自己衣衫不整的狼狽狀,不免更覺羞慚。不過這情緒也并未維持太久,很快他的注意力便被營地周圍的騷亂聲吸引過去。
營火覆蓋區域之外,夜色仍然深重,視野中景緻雖然模糊,但也已經隐隐可見那些影影綽綽晃動的身影,那雜亂的奔走呼号聲更是從四面八方湧來。
王猛本身便乏甚戎旅經驗,更沒想到離開弘農郡境這第一晚便遭遇了非常罕見的夜襲。再想到傍晚時将主蕭元東的示警,不免更加驚為天人。
夜襲乃是行營夜宿最危險的變數,哪怕王猛沒有什麼戎行經驗,也早從并書中得知這一常識。此計若是運用得當,以區區之衆可以擊潰數倍之敵。但若能夠提前預警于未發之際,多半要徒勞無功。
王猛至今都想不明白,蕭元東為何笃言預警,可是看到營舍内預警充足,全無雜亂,足見準備充分,所以在經過最初的惶恐之後,心情也漸漸恢複平緩。
夜中偷襲,重在攻敵之不備,若是敵方早有預警防備,未戰已經先輸一半。接下來隻要他們能夠穩守營盤,自能從容卻敵。畢竟夜戰對攻守雙方都是一種考驗,若來犯之敵真有數倍攻勢,也根本無需采取這種冒險的打法。
王猛這裡尚在以兵書诠釋實例,被甲整齊的将主蕭元東已經在十幾名親兵簇擁下行至此處,王猛眼眸一亮,忙不疊行過去發問道:“君侯何以預判将遭夜襲……”
蕭元東這會兒臉色陰郁,聽到王猛問話隻是随口冷哼一聲,卻并未回話,隻是于營門内繞行一遭,待見将士俱已整裝完畢,臉色才稍稍和緩幾分。
此時野中嘩噪聲更加嘈雜,蕭元東臉色更加難看,臂下長槊一抖怒吼道:“甲營出列上馬,随我反殺一陣!”
“将軍不可……”
王猛聞言後臉色已是大變,夜中敵情根本無從判斷,而己軍人心正是惶恐,固守尚是勉強,主動出擊更是以身犯險。
可是他這示警聲根本無人搭理,營中戰卒們隻奉主将号令,蕭元東話音剛落,已經有兩百餘衆出列牽馬翻身而上。王猛還待趨行上前力勸,蕭元東已經率領這幾百軍卒沖出營門,呼吸間便如鋼槍一般紮入夜幕。
眼見這一幕,王猛已經心驚得額頭冷汗隐現,要知道營中戰卒本就不多,不過區區五六百數,蕭元東直接帶走了過半戰卒,此刻營舍防衛力量已經是空虛至極,單單他視野所見不過區區五六十人衆,其他的則還在營中奔走鎮壓那些惶恐役卒。
“這位蕭将軍,實在太輕率……”
哪怕往日隻是紙上談兵,可是王猛也能看得出,随着蕭元東率衆出擊,整個營防已經是岌岌可危,稍後敵卒叩擾,便有失守之危!
可是事已至此,多想已經無益,王猛隻能抽出戰刀持在手中,神情忐忑等待敵卒沖近力斬幾人,哪怕最終難免身死,也算是不虛此行。
“王丞不必如此緊張,此等陣仗不過尋常罷了。”
眼見王猛如此警惕模樣,留守營地的副将邢嶽便行過來,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大可不必如此。
“可是……”
眼見邢嶽等留守将士不乏松懈,王猛心情更加沉重。
“來犯者不過野中匪寇烏合之衆罷了,這些蟊賊又怎麼能夠抵擋得住蕭将軍親自下場逐殺。”
王猛聽到這話,更加不明所以:“将軍何以笃定來犯者不過烏合?另君侯何以笃定必有夜襲?”
邢嶽聞言後便哈哈一笑,并不以營外越發喧噪的厮殺聲為意,仔細向王猛講解起來:“此間雖然王治未播,但王師前鋒也是屢作掃蕩,凡奉令旗号之衆,俱在監察之内。野戍遍設,或不能嚴糾鄉野,但也能監察賊衆強弱……”
通過邢嶽一番解釋,王猛心中諸多疑問才漸漸明悟。王師主力雖然退回弘農休養,但斥候始終活躍在周遭境遇之内,周遭那些成建制的敵軍部伍凡有調度,俱都監察在望。由此而言,便可笃定那些來犯之敵不可能是旗号森嚴的卒衆。
就算真有敵軍化整為零、潛入至此,選擇他們為目标的可能也微乎其微。此處距離弘農王師大本營不過一日路程,即便是發生萬一可能,蕭元東率衆出擊一探可知敵軍虛實,或可趁合圍之勢未成突圍求援,若敵軍真是烏合,夜中反殺更可攪亂敵陣,卻敵營外。
至于為何笃言今夜将會遭遇敵襲,這一點更加沒有什麼玄機可講,王師勢大無從隐瞞,或動或靜牽扯人心,弘農郡境之外肯定不乏窺探之衆。關中紛亂經年,尤其剛剛一個寒冬過去,包括那些強梁盜匪俱都饑寒交迫,一旦發現這樣一支貨運豐厚的辎重隊伍,怎麼可能無視放過。
換言之包括蕭元東在内,也不可能未蔔先知,之所以說今夜會有敵襲,也隻是通過人情判斷這個可能比較大。哪怕不能偷襲得手,也可以試探得出這一路王師戰鬥力如何,繼而在後路上集結更多賊衆襲殺哄搶。
聽完邢嶽的解釋,王猛不免長久默然,更加認識到紙上談兵的淺薄。僅僅隻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判斷,便牽涉方方面面,談不上有多高深,但若忽略一點,便有可能付出慘痛的代價。而這種具體情況的判斷,哪怕最高深的兵書都不可能盡錄在冊。
且不說王猛的垂首不語、自慚形穢,蕭元東率衆出營之後大半刻鐘便呼嘯而回,陣型略顯散亂,将士們箭囊也早已經空空,刀槍俱都沾血,望去令人生畏。
“賊衆都已潰去,告令營中安息。”
蕭元東翻身下馬,肋下馬槊尚在向下滴血,他看一眼營門後翹首探望的王猛,心中一動,示意幾名卒衆将幾個兀自嚎叫掙紮的俘虜押到營内,而後便指着王猛說道:“會不會用刀?自去斬了練膽。”
這話或許還有幾分關照的意味在其中,可是王猛聽在耳中卻覺得分外刺耳,忿聲道:“少幼雖然無功,但也絕非膽怯!陣斬之功,我自……啊!”
慷慨陳辭還未講完,王猛已經驚呼一聲,隻因半空中一物向他抛來,下意識揮臂格住,卻有一團腥潮直撲面門甚至濺入口中,待到低頭借着火光才看清楚,乃是一個鮮血淋漓的人頭,更要命是那人頭兩眼圓睜、黑白分明,落地後恰恰直勾勾盯住了他。
眼見王猛驚恐後跳,蕭元東已經大笑起來,心情也因此好轉幾分,上前一步将沾滿血漿的手掌搭在王猛肩上笑語道:“小子禀賦如何,我還未能觀知。但大将軍予你頗多重視,我也不以尋常望你。下邽本非善地,若真惡戰正酣,我也無暇顧你。若你無計自謀求活,辜負大将軍殷望,一具腐骨抛擲荒野我都懶得揀取。”
王猛聽到這話,心中也是半羞半怒,低頭吐出濺到口中的腥熱碎肉,強壓下那股幹嘔欲,才語調略顯生硬道:“大将軍垂青厚望,我自舍命相報。即便烈骨曝野,豈敢有勞将軍!”
蕭元東聽到這話,已是昂首大笑起來,拍拍王猛肩膀,繼而便振臂喊道:“來犯賊寇俱已擊潰,各自安息營舍,養足氣力,不可耽誤行程!”
不旋踵,營卒們散去大半,營中炬火也裁減許多,夜色再次渲染入營。又有幾十名營卒上馬出營巡望,馬蹄聲在曠野中回蕩不息。
王猛這會兒卻了無睡意,彎腰抓起一把泥土擦掉肩頭上被蕭元東拍下味道濃郁的血漬,繼而又走向那幾名被捆縛在營門旁側的俘虜,故作厲聲詢問來曆,其人戰戰兢兢回答,果然如邢嶽此前講解,乃是近遭盜匪鬥膽前來試探軍力,卻沒想到王師敢于越營反擊,卒衆們被斬殺諸多、一哄而散。
這一場戰鬥實在乏善可陳,以至于那些巡營兵卒都懶懶提不起精神。然而這卻是王猛第一次直面戰陣厮殺,雖然夜幕遮掩沒有看到戰鬥發生的具體情形,但是弘武軍将士們返回那股悍勇血腥的氣息卻令他深受感觸。
看到那幾名戰戰兢兢、惶恐無比的俘虜,此前蕭元東的提議又在王猛腦海中響起,而後心情變得蠢蠢欲動起來。
他手指搭在了陰冷的刀柄上,呼吸也漸漸轉為急促。近側那名俘虜也察覺到了他神情中透露出來的危險,口中哀号乞饒。
“原來你也怕死啊……”
看到這一幕,王猛突然有些想笑,他一手緊握刀柄,一手上前抓住那人散亂發髻,低頭望着對方那滿是血污、驚恐到扭曲的臉龐,心内諸多念頭湧動起來。
聽到這人泣訴饑寒交迫、幾不能活,因此才铤而走險,王猛卻并未生出什麼同情憐憫的想法,反而有種僥幸,因為這人泣訴諸多困境,他又何嘗沒有如此經曆,他也并不覺得自己比對方要更高貴或聰穎,可是如今,一為待死罪囚,一為持刀吏首。
如此懸殊際遇,難道僅僅隻是因為僥幸?何以他沒有淪落到如這罪囚一般為了活命铤而走險、結果卻死得更快?
王猛松開手指,丢開這人,自己則退到了一側抱刀席地而坐,良久不發一言。巡營兵卒們眼見此幕,也都心生疑窦,喚了幾聲不得回應,索性便也不再理睬,隻是在其身畔生起一團篝火。
就這樣一直到了晨光破曉,營地中人語聲漸漸嘈雜,王猛才蓦地站起身來,再望向那幾個已經凍得奄奄一息的俘虜,眸中閃露出幾分洞悉的光芒,口中喃喃道:“人之恐死,無惡不作,嚴刑峻法,名為治人,實為鎮惡!樹難免枯枝,人難免歹念,刑名之存,所重在于安生,其次才為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