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跟老爹一起,在徐茂帶領下進入官署。
船行雖然要比陸路安逸一些,但江水波蕩,一路行來,沈哲子也是頗感疲憊,強打起精神用了一些飯食,便先告退下去休息。
從午後一直睡到夜幕降臨,沈哲子被仆下喚醒,言道那位樂安高仲前來負荊請罪。沈哲子想了想,并沒接待高仲,隻讓兵尉劉猛送上一批财貨以及藥物,将人給打發了。
劉猛離開不久回轉,手裡卻捧着一塊白色絲帛,對沈哲子說道:“小郎君,那高仲也算是個剛烈之士,門前自斷一指,以血揮書,言道多謝小郎君回護不殺之恩。”
沈哲子聞言微微錯愕,接過那血書略一閱讀,不免對那個高仲的印象有所改觀。别的不說,單單這血書字迹就比自己手持毛筆認真寫出來的還要強許多,可見也是家學淵源之人。
信上内容寥寥幾句,交代了自己愧對先人,又對沈哲子道謝,還許諾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持血書為信物必不推辭之類。
将這血書收起,沈哲子心情也極複雜。神州陸沉,北地淪陷,南渡之人當中,若說最失落的,還是那些介于士族寒門之間的鄉豪之流,比如這個樂安高氏。
鄉望、勢力俱有,但隻附着于鄉土田産上,一旦遷離故土,這種優勢便無處附着,又不如文化士族生命力旺盛可占據朝堂高位,進取無門,隻能聚攏鄉人以求自存,因部曲多寡而成為大大小小的流民帥。
樂安高氏,或言源出渤海高氏。但所謂天下之高出渤海,清清白白六鎮軍戶出身的高歡都能攀上渤海高氏的關系,其中親疏,也隻有其心内自知了。這個年代,總需要一個堂皇門第祖宗,才能擡頭挺兇做人。
但有一點可以确定,樂安高氏雖然不名著史籍,确為北府初期比較重要的幾個軍頭之一。
之所以不如之後的劉牢之乃至于劉裕等出名,那是因為在淝水之戰後不久,便脫離北府序列,被當時權臣宗室會稽王司馬道子引為制衡方鎮的重要武裝力量,在門閥之間的鬥争中被消耗掉。
此時郗鑒都還未坐鎮經營京口,樂安高氏也隻能混在一幹流民帥當中,攔路搶劫或就為其主要生存之道。如果報以惡意揣測,其背後老闆或許就是那個與老爹私交不錯的徐州軍督護徐茂。
雖然偶遇這未來的北府軍頭,沈哲子也不打算即刻就展開什麼深入交流。憑他的年紀和名望,也不足以在眼下混亂不堪的京口有所作為,保持現在這種淺嘗辄止的接觸就不錯。
剛打發走那高仲不久,沈哲子就聽到門外老爹的聲音:“青雀還在休息?”
沈哲子連忙起身将老爹迎入室内,彼此相對而坐,沈充看着臉上稚氣已經漸有消退的沈哲子,不免又是一歎:“别家少年尚在耍鬧庭前,承歡膝下,我兒卻要為保全家業奔波勞累,是我這為父者的失職啊!”
“父親何出此言,既為人子,當為父分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能幫父親分擔些許憂慮,我樂在其中。”
沈哲子笑着寬慰老爹一句,旋即又問道:“會稽局面剛剛穩定,父親你就遠赴京口來,不會有什麼不妥吧?”
“多賴紀國老提攜賞識,局面尚算穩定。我本來想趕去建康,靈前親自祭奠恩公,隻是路途過于遙遠,不得诏令也不好公開露面,隻能作罷。”
沈充感慨一聲,才又說道:“京口一行,也是不得不來。索性趕在這個節點,順便接應青雀你歸鄉。”
沈充早已經将兒子當做一個可以平等交流探讨的對象,便講起此行前來京口的目的。而聽到老爹的講述,沈哲子卻是大吃一驚,原來老爹此行的目的,竟然是想要在徐茂這裡購買一批軍糧!
私自買賣軍糧,無論在何年代,可都是要砍頭的大罪。對于老爹的膽大妄為,沈哲子倒不意外,隻是不明白老爹為何要這麼做,同時也不免懷疑那徐茂的可靠程度。畢竟老爹劣迹斑斑,局面高高有所好轉,再鬧出此類風波的話,不是好事。
沈充看出沈哲子的隐憂,皺眉解釋道:“徐邃然此人倒還可信,劉遐麾下也是勾心鬥角,此人頗受排擠,隻因屢有戰功才能維持局面。不過他也有些心灰意懶,想要舉家南遷,此事經由我手。如今他一部分家小已經在會稽安頓下來,不必擔心他會有反覆。”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頗感意外。流民帥桀骜難制,因此朝廷也不敢過于信重,隻是沈哲子卻沒想到内鬥嚴重到這種程度,居然連其手下統軍督護都有意脫離背叛,且還付諸行動。如此沈哲子倒是明白了徐茂為何對老爹姿态放得這麼低,原來家小都已經在沈家控制之下。
“至于買糧,也是迫于無奈。”
沈充又頗為尴尬的講起原因,沈家雖然吳興豪富,但也是多年積累之功。他兩次謀反,這一次雖然未遂,但平穩各方,所耗錢糧也很嚴重。尤其今年年初就調集人力,不免有損田畝之出。簡而言之,沈家已經沒糧了。
沈哲子聽到這話,也是倒抽一口涼氣。自家有多少家底,他已經有所了解。不說别的,單單掌握的人口就是一個龐大數字。
老爹如今是二品撫軍将軍,會稽内史,職官散階加起來,可蔭戶不足兩百,這完全屬于沈家私人所有财産。武康縣侯食邑一千兩百戶,雖然隻是稅食,但既然封在了沈家所在的武康縣,其中就有大把可鑽的漏洞。
實際上武康縣在籍民戶統共隻有将将四千戶出頭,這已經是吳地罕有的富庶之縣,納稅大戶。就算朝廷願意,縣府也不可能攔腰切出四分之一賦稅給沈家。因此這個食邑,等于是變相承認沈家所控制的不合法蔭戶部曲。
通過自家内部的隐冊,沈哲子已經了解到,自家控制的人口,比賬面上隻多不少,已經超過兩千戶之多!
這已經是一個不遜于大縣人口的數字,分散安置在沈家各處莊園别業中,形如一個個獨立島,除非朝廷動用武力碾壓推平莊園,否則這些人丁不可能被官府掌握。
一戶人家不可能隻有一兩個人,以兩千戶來算,這就是幾萬人口啊!老實說,看到這個數字的時候,沈哲子真是吓了一大跳,除了感慨于這個時代豪門玩兒的真大以外,更感受到龐大的責任和壓力。
人口并不隻意味着創造财富的能力,還意味着要負擔這些人口的生存。人口和土地,是豪強立足的根本,一旦發生饑荒,便意味着自身的利益受到傷害。地方官府可以在饑荒蔓延、赈災無力時束手不管,放食于野。
豪強與蔭戶部曲卻是互相依存的關系,如果這麼做了,無異于自毀根基。僑門南渡,兵荒馬亂中仍要想盡辦法聚斂收攏人口,以為自存之道。
這時候,沈哲子才明白老爹為什麼遠赴京口購買軍糧,數萬人的吃飯問題如果不能解決,沈家立足的根基就要動搖了!
可是,他還是有些疑惑:“今次兵災,吳地未受波蕩,難道不能就近采購糧食嗎?”
沈充苦笑着拍拍沈哲子腦殼,解釋道:“那些人家,或許還樂得眼見我家受災。況且時下糧價飙升,不乏有趁火打劫之人,就算肯售糧,價格也過于虛高。故舊親厚人家,或能接濟一二,但也是杯水車薪。”
沈哲子聽到這話,明白自己對世情了解還是太淺。他往來所見那些士族莊園,往往都囤積大量糧食,滿足自需之外,也在等高價售賣。沈家乃是強大競争對手,他們也實在樂得眼見沈家受災遭到削弱。
這無所謂道德不道德,沈家崛起過程,此類手段大概也用過不少。
“這些事情,我來解決。青雀你安心休息,等到事情談妥,咱們一起返家。”
沈充笑着對沈哲子說道,在他看來,兒子敏于大勢,這是天授之才,至于這種具體的家業維持,卻是要靠經驗曆事來積累。與沈哲子談論這些,也是習慣使然,并不奢望沈哲子能拿出什麼解決方案。
沈哲子也清楚自己弱勢在哪裡,他可以對大勢侃侃而談,有自己的見解,這是拜後世的知識所賜。但這種具體的事情,實在比不上老爹經驗豐富,手段老練,也就不強攬上身,指手畫腳,隻是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心内思索有什麼後世的經驗可緩解一二缺糧之患。
這個年頭,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