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正官缺席鄉議定品,以往并非沒有先例,或因戰亂,或因中正官個人原因。但因今天這樣生生被人言語逼退,不要說吳興,哪怕整個三吳都是第一例!
場中這些人對于沈哲子和虞潭彼此間辭鋒較量,或許囿于自身才學,其中奧妙不能盡知。但觀察氣勢風向,卻是能立身時下一個最基本的技能。
虞潭對沈家所抱有的惡意不加掩飾,而且其名望、家世、官位俱有優勢,這也是衆人為何不看好沈家的原因,認為沈家今次鄉議必将折戟于此,甚至有數家欲借虞潭聲勢以打擊沈家這個鄉土對手。
然而沈家反擊卻激烈的驚世駭俗,簡直聞所未聞。但偏偏其反擊的理由在沈哲子口中道來,振振有詞,理據強硬,而虞潭則完全落于下風,乃至于最終敗退,甚至将主持鄉議之權拱手相讓給沈家!
強弱已是分明,勝負卻又如此出乎意料!一時間,衆人心内波蕩不已,一方面有感于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虞潭久負人望,辭鋒辯理居然不敵一個少年。
另一方面則是對沈哲子表現倍感驚豔,若少年是仰仗沈家江東豪首的武力以逼退虞潭,他們尚能理解,但卻完全從經義道理取得完勝,讓他們深刻感受到這少年的不凡。
心中如此感想,衆人對沈哲子的态度友好再上一台階,紛紛上前寒暄誇贊幾句。
沈哲子面帶微笑應對着衆人的寒暄,并未因逼退虞潭而生傲氣。一方面是本性不受名利迷惑,另一方面則是心知這些人對自己或是高看一眼,但其實并不能影響他們對沈家的态度,該有的敵意并不會因此削減,一旦涉及到利益的争奪,同樣不會手軟。
比如被自己痛揍三名族人的那個烏程嚴家家主,一面笑吟吟與沈哲子交談,另一面又感慨道:“哲子小郎經義純熟,學理淵厚,難怪能得到紀國老青眼贊許,吳中瓊苞,此之謂矣。可惜我等今日無幸,不能戮力共為,将小郎君擡舉高位。”
這是在點明沈哲子年齡不足定品,同時将其與沈家其他參與定品的子弟分别開。言外之意,沈哲子如此出色,多賴紀瞻,并不能因此而證明沈家家學昌盛。
其他與沈家有所敵視的家族聽到這話,也紛紛附和,一面吹捧沈哲子,一面将其與沈家其他子弟區别開。
古人在勾心鬥角上的造詣,沈哲子已是頗多體會。且不說眼前這些笑裡藏刀之人,就連剛剛退場那個虞潭,臨走之際還是挖了一個坑,包括其認輸退場本身都包含着深意。
沈哲子破題解義,田畝公器論将虞潭與本地家族的聯盟成功離間,虞潭就算再留下來主持鄉議,意義也已經不大,反而會因為自己在場,而造成吳興各家同仇敵忾的心理,對其隐有抵觸。
但虞潭一旦離場,階級矛盾不複存在,内部鬥争又成主題。那早先與他聯合的幾個家族,對沈家的惡意不言而喻,虞潭退場便是在對他們宣告自己不玩了,他們若還想打擊沈家,就要自己上場憑自己的本領去做。
而且虞潭退場交待沈恪代為主持鄉議,本身就是一個陷阱。以門第論,武康姚氏清望要勝于沈家,以資曆論,烏程丘氏族長也是舊吳活到現在的老人,以官位論,吳興雖無郡守,但烏程嚴氏那個族長嚴平官居郡長史,位高于沈恪。
這幾人都有足夠資格代為主持,虞潭統統不選,卻選了并無一項占優的沈恪。其中韻意,不吝于提前為各家較量暖場預熱。看似捧了沈家,其實是又将之擺在了衆矢之的位置。
虞潭将中正的仲裁權抛出來,雖是被沈哲子逼到牆角迫于無奈,但何嘗不是要挑動各家争搶?這幾家各有鄉土糾葛力量,關系到自家子弟前程乃至于整個家族名望,又豈會因為沈哲子言語而有退避!
果然,虞潭離開後不久,丘家那老家夥丘澄便倚老賣老先開口道:“虞使君身懷小恙,我等忝為地主,當為中正分憂,不讓使君再勞神費心。老夫癡長,便如哲子小郎所言當仁不讓,與諸位共論我桑梓後學。”
沈恪聽到這話,頓時有些不樂意,這主持仲裁權明明是自家由虞潭手中搶來,豈容這老家夥分一杯羹,當即便開口道:“丘公春秋勝于虞公,我們這些後進,哪忍心再給你增加重擔。”
旁邊那個嚴平也點頭附和道:“中正缺席,郡府理當分擔。”
“不知諸位要如何品鑒各家子弟?”姚家人位卑年淺,争不過其他,便在旁邊冷笑道,言下之意,你們這些粗鄙武夫,有什麼資格本領品評人才的優劣?
衆人感覺受到侮辱,紛紛怒視姚家開口那人,而後有人冷笑道:“可惜先前不聞姚君高論。”你連沈家少年都比不上,裝什麼文化人!
什麼叫狗咬狗兩嘴毛,看到眼前這一幕,沈哲子是深有體會。眼看着衆人圍繞這個鄉議主持權來争搶,互相言語攻讦,半點情面也不留。
争論了将近半個時辰,這些人才總算勉強達成共識,夠資格列席的各家皆出一人,組成一個小圈子評審團。
在人選将将敲定之際,沈恪轉眼一望站在旁邊看熱鬧的沈哲子,笑道:“我家哲子天授才具,乃是紀國老弟子,吳興俊彥翹楚,當有一席之地。”
衆人聽到這話,皆是一怔,心内本想要反駁,但實在拿不出什麼理由。畢竟是這少年将虞潭逼退,不讓其列席,總是說不過去。縱有些許不願,也隻能答應下來。
沈哲子加入後,這整個仲裁團八個人,沈家交好者便占了四個席位。沈家兩人,長城錢氏一人,原鄉呂氏一人。
錢氏雖受錢璯謀反牽連,但錢璯這一支錢鳳等族人遷居餘杭,長城本宗牽連不大,仍屬旺族。至于原鄉呂氏,則為舊吳酷吏呂壹後代,本為士族惡于各家,如今已成寒門。
而烏程徐氏,雖然頗有家業鄉望,仍不夠資格列于其中。
其他四個席位,武康姚氏、烏程丘氏、烏程嚴氏、臨安吳氏各一人,這四家皆對沈家懷有不同程度的惡意。
武康姚氏不必提,在武康縣簡直被沈家壓得擡不不起頭來,隻能固守舜帝血脈、文化傳承以自傲。丘氏是烏程大地主,吳氏臨安土豪。
其中比較引沈哲子注意的則是嚴氏,這一家是列席中比較另類的一個存在。雖然落籍吳興,但其勢力卻在吳郡嘉興,乃是三吳之地首屈一指的大鹽家。
鹽業暴利,嚴氏之富不遜沈家,但家世卻過于不堪,累世無顯宦者,嚴平擔任郡長史已是其家最高官位。家境雖然豪富,仍屬寒門之末。
嚴氏與沈家,仇隙最大,可追溯到數代之前。沈家曾于臨海開辟鹽田,被嚴氏糾結部曲扮作賊人渡水破壞。後來嚴氏也于嘉興鑄錢,則被沈哲子老爹沈充于前年大殺一通,阖家泛舟海上方得幸免。
如此世仇,可想而知嚴氏對沈家之惡意之深,所以嚴氏對于打擊沈家也尤其熱心。沈家缺糧之患,除朱貢捅刀外,另一個大黑手便是嚴氏。其家累世制鹽,屯糧雖不多,卻自仗豪富哄擡糧價,以陷沈家。否則單憑一個朱貢,絕無可能對沈家造成如此嚴密封鎖。
正因如此,沈哲子剛才也尤其關照嚴氏子弟,足足擒下對方三名族人,其中那個被逼得衆目睽睽之下痛哭流涕者,便在其中。
眼見沈家一家之力,便占據過半席位,嚴平暗道不妙。他放眼望向其他對沈家有惡意者,最終視線鎖定朱貢,便笑道:“朱明府吳中高門,可列一席。”
聽到這話,朱貢便笑逐顔開。他雖然是個務實之人,但若能列席這種郡中盛事,對其而言也是一樁莫大榮譽。畢竟他這個吳郡朱身份略水,說是那麼回事,實際如何,大家各自心知,因此第一批席位壓根就沒有考慮到他。
“呵呵。”
沈哲子聽到這話,乜斜朱貢一眼,旋即便翻翻眼皮望天。雖隻區區兩字,在這古代同樣韻意深遠,其中流露出來對朱貢的蔑視,實在意味深長,足堪回味。
眼見此幕,朱貢老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心中之羞憤如翻江倒海,對沈哲子的恨意又創新高。
而先前提議那個嚴平見沈哲子如此表态,面色也是微微一滞。
他領略過沈哲子辭鋒之雄健,見其流露出對朱貢不加掩飾的輕蔑,雖有不滿,但也不敢再固執己見,免得自己再被這辭鋒如刀的小子奚落一番。畢竟他推朱貢出來,理由實在有些牽強。
如此,人選算是确定下來。
一行人再登項王台上竹樓,至于各家子弟,則在項王台下準備自己的才藝展示。鄉議定品,背後雖然是各家力量角逐,但如果其人真有讓人無法忽視的才學,品級稍稍躍升些許,也是應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