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院中後,早有仆人備下酒食,一衆人入席飲用。過了小半個時辰,褚季野等人紛紛起身離席去忙自己的事情,沈克也告辭離開,去準備沈哲子需要的資料。
餐席還未撤去,皇太後園内已經有人來此,向沈哲子轉告皇太後的吩咐:“驸馬東來辛苦,不必急于觐見,也不必太多應酬,早早休息,養好精神。”
雖然隻是一些尋常唠叨,但由這一點也能看出皇太後對自家這個女婿是益發關懷入微。
眼見皇太後對沈哲子的态度顯露,庾怿心裡不免有些酸溜溜的。上次因為四弟庾冰在皇太後面前失言,讓皇太後悶悶不樂許久,對他們這些母家兄弟們也有一些冷淡,更不要說對沈哲子這樣上趕着的噓寒問暖。
這也是庾怿近來苦惱的原因之一,他自問沒有大兄那樣的名望和才幹,況且他家确有罪過在身,假使再丢了皇太後的信重,前途更加堪憂。哪怕皇太後眼下還深知一榮俱榮的道理,但就怕日後會有人長久的在皇太後面前以此做文章,積毀銷金,或會讓皇太後對母家更為疏遠。
如今沈哲子憑其驚豔表現得到皇太後的寵信,對他們而言也是一件大好事。最起碼别人想要離間,借助皇太後的名義攪風攪雨是不可能的。
用餐之後,幾人移步到另一處靜室中,待到仆人們送上茗茶,庾怿忍不住歎息一聲:“維周在這個時節回來京口,讓我如釋重負啊。”
旁邊的庾翼補充道:“近來京口除了風傳陶公将要兵谏之外,還有人鼓噪宣揚二兄應該引咎而退,這些人實在、實在是……”
“引咎而退也是應有之意,但眼下卻不是一個好時節。若是皇太後和琅琊王能夠順利歸都,我又怎麼敢貪戀中樞權位。”
庾怿神色黯淡,雖然彼此間對于平亂後的安排早有規劃,但一想到遠離中樞後,與皇太後的聯絡也是日漸疏遠,來日再想歸都則就困難得多,他的心情也是極為沉重。
“溫公今次大功于身,已經确定歸都,太保和陶公那裡都沒有異議,屬意溫公接掌尚書。”
沈哲子在席中跟庾怿講起建康方面最新達成的共識,如果沒有意外,溫峤歸都接任尚書令已經可以确定。要達成這個共識,彼此之間也是試探良久,而且沈哲子又見識到王導那種綿裡藏針的手段。
當彼此之間有了一個初步意向後,拒絕遷都便不再是王導一個人的願望,轉而成了建康各方都要努力的事情。王導态度很堅決的拒絕了溫峤和沈哲子想要鐘雅接任江州刺史的提議,說是如此重鎮要等到行台歸都才能公議決出。很明顯,王導對于難得空出來的江州刺史動了心。
而陶侃想要逐步将荊州軍權轉移給自己後代的想法也未竟功,荊州軍的權力大體可以分為四部分,其一是荊州本部州軍,其二是統率蠻部義從的南蠻校尉,其三是以襄陽為中心的漢沔,其四是以江夏為中心的豫西。
原本陶侃的打算是将南蠻校尉和江夏相都留給自家的子侄,如此布置一番,來日他家子弟接掌荊州便顯得不太突兀。但這一點既觸及到了王導的底線,沈哲子他們這一方也肯定不會樂意。在溫峤歸都之前,彼此間就在圍繞這個問題僵持着。
不過溫峤入都後形勢發生一些變化,因為确定要歸都,他也需要将自己的江州部衆有所安排。在沈哲子的牽線之下,王導聯合溫峤,生生将江夏相的位置從陶侃那裡扣出來,轉給了溫峤的部将王愆期。有了這一次合作,日後王導要進望江州,溫峤自然不好再施加阻撓。
不過陶侃那裡也不是沒有收獲,他自己兼領的南蠻校尉被轉給了他的侄子陶臻,同時将鎮所由西面的江陵轉移到了更近的巴陵,加強了荊州對于建康的影響。與此同時,一子陶稱分監沔中軍事,隻要陶侃能夠收複襄陽,便能順勢将漢沔攬入懷中。
而沈哲子這裡,雖然沒有給鐘雅争取到江州刺史的位置,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沈哲子本身倡議的江北一些布置還有沈恪等人的職事,全都獲得了通過,而且還給褚季野的堂兄褚翳争取到了丹陽尹的位置。
這樣一個安排,可謂犬牙交錯,沒有一家能夠獨大。老實說,就算沈哲子處在王導的位置上,也不可能安排得這麼面面俱到。而且王導今次主持的分肉,特别讓沈哲子聯想到一個狐狸分餅的寓言,衆人都是眼睜睜看着,但王導就是利用彼此之間那點小心思,生生把江州這一塊大餅給擠出來!
沈哲子對江州不是沒有想法,要不然也會提議鐘雅接任。老實說鐘雅已經是他們這方能夠選出的最好人選,但其實資曆名望還是稍遜。
庾怿退出中樞後,如果強居江州,未來極有可能會遭到陶侃的擠兌,不如退求更穩妥的豫州。西面有王愆期在江夏做為和荊州之間的緩沖,往東可以與台中的溫峤互為呼應,同時作為江北人員的後繼補充。
至于老爹沈充,倒是足夠擔任江州刺史,但眼下東揚州新立,政治生态還不穩定,沈充不可能放棄老窩去從頭經營江州。
說到底,江州雖然也是一個戰略重鎮,但隻有在江東動蕩、荊揚對沖的局勢下,才能發揮出最大的作用。這一場亂事可以說舒緩了許多太過尖銳的矛盾,未來江東的局勢肯定會維持一段時間的求同存異、互相妥協,無論哪一方都打不起來。
所以江州這塊肥肉,眼下實在是吞不下,強求不得,徒增煩惱。老實說,其實沈哲子更願意把郗鑒放在江州,從而騰出江北一片空白,逐步去經營滲透。但他也清楚這隻是幻想而已,郗鑒好不容易回到江北,是絕不可能再過江南來的。
總之江州在沈哲子眼中就是一塊雞兇脯,看似豐腴,嚼之無味,最起碼在眼下而言,并沒有什麼勢在必得的念頭。暫時把江州讓出來,還可以在最短時間内打破京口方面的糾纏局面。
王彬之所以敢在京口活躍鬧騰,底氣無非兩個,一個是王舒,一個是郗鑒。王舒的目的很單純,就是不滿足于眼下尴尬的處境地位,隻要給他一個更好的選擇,他完全沒有必要再在這裡糾纏。
而郗鑒的想法也好理解,此公是打定主意老死廣陵不再挪窩,那麼就需要對京口施加更強力的影響,從而獲得一個更穩定的後方。如今這些青徐人家敢于在京口諸多布置,更多應該還是郗鑒所提供的武力保障,此公也需要借此将影響力再次伸過江來。
如果江州那一塊肥肉将王舒給引走,那麼京口的局面就好處理得多。王舒留在這裡,其實就是充當一個粘合劑,将青徐僑門和郗鑒在江北的力量暫時粘合成一個看似龐大的整體。
但如果王舒走了,憑王彬一個人是很難處理如此複雜局面的。屆時或是利誘、或是威逼,分化瓦解,不足為患。當年郗鑒被趕去廣陵,如今沈哲子照樣能把他堵在江北。
聽完沈哲子的講述,庾怿已是豁然開朗,早先他最擔心就是自己頂不住京口方面一波波浪潮般的反對聲,在行台還未撤除的情況下就被趕出局去。如果不解決遷都與否的問題,即便是他成功謀取到豫州,意義也喪失大半。
可是眼下,建康方面已經達成和解與共識,京口方面的一方大員又很有可能被引誘走,那麼回歸建康已經成了定局。而且他的位置早已經被安排好,實在是沒有什麼可憂慮的。
“維周帶來的消息,實在是一掃我心中陰霾。稍後我便着人請王中軍前來行台,共議此事。迎駕大軍都已經即将到達,王中軍應該也知當下大勢所趨。”
堆積在心中的塊壘得以瓦解,庾怿心情可謂振奮。雖然眼下豫州大半已經丢失,他即便是西去,能夠統領的地方也不過隻是曆陽周邊而已,但世事又非一成不變。卧薪嘗膽,可以吞吳。他在曆陽苦心耕耘,來日未必不能複起!
相對于庾怿的振奮,庾翼則不免有些失落。來日的局勢安排眼見已成定數,可是時局中仍然沒有他的位置,這對于迫切想要創建事功的庾翼而言,實在難得歡顔。早先大兄之勢如日中天,對于他的任用都一拖再拖。如今就算二兄節掌豫州,也不可能罔顧物議直接将他舉用。如果隻是入朝擔任一個清職郎官,這實在不是他之所願。
沈哲子掃他一眼,又笑語道:“小舅也勿須彷徨,行台即便撤出,京口肯定也會大治,難言輕棄。大業關聯通東西,小舅若能鎮守于此,可謂正得其宜。”
庾翼聽到這話,眸子不禁一亮。他眼下的問題是幾乎沒有什麼資曆,很難争取到實際的職任,但大業關恰恰是一個位卑職重的位置,算起來真是他為數不多的好選擇。他強自按捺住喜色轉望向庾怿,試探問道:“二兄,可以嗎?”
庾怿本就不似大兄那樣風格峻整,而且眼下正是勢單力孤,庾翼為了幫他而留在京口錯過大功機會,他也存念補償,哪有拒絕的道理,聞言後便點頭道:“這隻是小事,不過大業關乃是京口屏障,你于任上若是有失,自縛前來見我!”
“二兄放心,我一定會恪盡職守!”
終于給自己争取到了一個滿意的位置,庾翼也是笑逐顔開。
沈哲子動念将庾翼安排在大業關,也是各盡其用吧。大業關是他一手建成,扼住京口與建康的聯系,不可能交到旁人手裡去。而且随着戰事平定,他家也不可能長久在京口存放太多武力,将大業關經營起來才能保持住武力的震懾。
他家像是沈牧等一衆堂兄弟已經不乏功勳,來日要派去更前線的位置磨煉。大業關正好可以作為一個新手村,交給後繼者通曉軍務,混混資曆。
不知不覺,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庾怿見沈哲子臉上已經不乏困倦之色,也不再強留,當即便吩咐人将沈哲子送回他家在莊園内的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