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議事結束後,諸葛恢也并未急于返回台城外的州城官署,暫時留在了台城内便于稍後溝通。
當他返回台城内官署時,便見兒子諸葛甝正不乏焦慮的站在官署門外道旁等候,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父親,我聽說庾……”
諸葛甝匆匆迎上來,語調頗顯局促,然而諸葛恢聞言後頓時冷哼一聲,指着兒子訓斥道:“你在台内有何職任?誰準許你私入樞機要地?”
聽到這話後,諸葛甝僵在原地,而其身後兩名諸葛恢府下屬官臉色也頓時變得尴尬惶恐起來。
“我、我實在……淮南一行,沈維周令我聲譽掃地。我、我也是心憂北事啊……淮南悍卒暴行淩于合肥,兒方自其地歸都,隻是心念諸公若有細務垂詢,才、才貿然入台候問。”
諸葛甝嗫嚅道,待見父親臉色變得更加不悅,才又忙不疊改口道。
諸葛恢聞言後,臉上怒色仍未收斂,隻是冷哼道:“此事台省都還未有裁斷,豈容你區區卑流置喙。”
說罷,便徑直行往官署,倒也不再即刻驅趕諸葛甝離開台城。
諸葛甝又在原地呆立片刻,不知該走還是該留,待到諸葛恢身後随員打過眼色,這才小心翼翼跟随進去。
諸葛恢在署内坐定,眼見兒子立于廊下畏首畏尾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這會兒也不知該如何評價這個兒子,早前他也知自己的兒子才性庸碌平凡,本就不寄予什麼希望。但往年最起碼還懂得謹慎藏拙,并不惹禍犯錯。
可是随着家勢漸有旺盛,此子性情反而轉為輕率浮躁。諸葛恢原本是覺得,自家這個兒子雖然能力不行,更遠非沈維周的對手,但僅僅隻是陪着淮南王出行一遭,總不至于出什麼差錯。但就是這麼簡單的差使,都被辦的一塌糊塗!
淮南王北行本身便沒有什麼具體目标,僅僅隻是為了試探出沈維周并整個都督府對江東朝廷的态度而已,否則不至于隻以私人身份前往。
沈維周中原大勝,誠是宇内歡騰,海内共賀,但其勢大難遏,也令台輔們心生警惕。但這一點提防,并沒有實際的證據可以證明,最起碼到目前為止,沈維周其人仍是勤勉王事的王臣表率。
所以台輔們警惕是一方面,若真将這一份警惕轉化為實實在在的行動鉗制,以沈維周當下時譽名望,台輔們必然要背負嫉賢妒能,打壓功臣的惡名。
且不說在台城本身或會遭遇的阻力,單單野中鄉間的聲讨便讓人承受不起。一旦事态不受控制,剛愎自用、逼反方伯的庾亮便是他們的下場。而且所激起的禍患将會比蘇峻之禍要嚴重得多,在晉祚如今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台輔們又怎麼敢将這局面敗壞在自己手中。
因此他們派出淮南王,若淮南王一路遇冷,遭到排斥,那麼等到返回台城後,沈維周其人驕狂攬權姿态便無所遁形,最起碼可以讓皇太後和台内群臣達成共識,要對沈維周進行一定的限制。
但若沈維周刻意迎合的話,借着與淮南一衆屬臣接觸的時候,也能摸清楚都督府内部的一些人事構架,不再像眼下這樣台内完全插不進手去。
結果倒好,諸葛甝一行人自作主張,在淮南上下撺掇,不知讓台輔用心受人恥笑,而且還放任沈維周借勢得以大集民資,甚至就連淮南王本身立場都因此行而變得莫測起來。
所以諸葛恢是真的後悔一時私念,讓兒子擔任淮南王的重要屬臣,原本以為可以借此聯絡加固親誼,但卻忽略了淮南王作為當下最為顯貴的宗王,其身位本就顯眼複雜,遠遠不是諸葛甝能夠處理的。
“進來吧。”
諸葛恢沉默片刻後又對兒子招招手,待到諸葛甝小心翼翼入内,便說道:“淮南一行,于你也是警惕。才若不足,即便強用,反倒是害了你。這樣罷,最近幾日你便留在家中靜思己過。待到明年,往吳郡任一職事,暫作試守。”
“什麼?讓我去給王修齡拾遺?”
諸葛甝聽到這話後,忍不住驚聲說道,滿臉的難以置信,沒想到父親這次對自己的責罰如此嚴厲,不獨直接将他趕離淮南王府下,而且一腳踹到了吳郡。
若是去接替王胡之擔任太守還倒罷了,但父親的意思分明是讓他更為卑用,而且還是試守的臨時任命。換言之他若還做的不好,那極有可能被直接打為白身!
諸葛甝這會兒也是憤懑幽怨,沉默片刻後才又澀聲道:“兒自知才劣難用,淮南一行非但未能盡職,還累淮南王親誼疏遠,不敢強求父親原諒。但我如今已成都下笑柄,甯可閉門自守為家業國運禱善,也不願再為王修齡晚進驅用,否則還有何面目立于此世!”
諸葛恢聽到這話,險些忍不住抓起案上如意劈頭砸向兒子,雖然忍住了,但也被氣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目下這個形勢,雖然淮南王此行沒有收效,但合肥之事也令台省上下認識到淮南如今幾無可制的現狀。盡管因為淮南反應過激,令得台城無從招架,隻能暫作忍讓。
但世道大凡明識者也能看得出,若為晉祚久安計,已經不能再一心追逐于邊功而罔顧方鎮權重的威脅。沈維周目下是既有早年王敦之強勢,又具蘇峻之悍力,若再任由事态長久發展下去,台城也隻能乞求相忍而束手無策,那已是國将不國。
眼下尚能鉗制其人的,便是江東所具有的民力物力,而江東精華所在的三吳又是重中之重。如今吳會早已合流,台中眼下還能稍作争取的便是吳郡。一旦與吳郡衆家達成默契,不獨可補台用缺乏,也能對吳興、會稽物貨北輸稍作制衡,以此來保持對台城的敬畏。
所以諸葛恢對兒子這一安排,誠然是心存失望的懲罰,也是希望兒子能夠避開台城漩渦,安心在地方修政積功。他自己便是因此得用,府下門生也多這方面的才力,佐之州郡自是勉強,但若用之縣鄉,未必不能得以循吏美名。
結果這蠢物居然還在心念面子問題,甯願家中閑坐也不願做王胡之的下屬,完全不能體會他的一番苦心!
“既然你是這麼想的,那就回家去吧。”
默然良久,諸葛恢一腔怒火隻是化作滿滿的無奈,他心頭尚橫亘合肥一事,也實在沒精力再為這個劣子勞神,當即便擺手說道。
聽到父親這麼說,諸葛甝心頓時涼了半截,眼下王事大好,人皆争進,他雖然才力不濟,但也是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否則在淮南不至于那麼熱衷弄事。剛才那麼說也隻是置氣,但卻沒想到父親似乎打算徹底放棄了自己。
諸葛甝本身也已是年過而立,更拉不下臉面在父親面前哭慘賣乖,更何況眼下也是頗存怨氣:“兒愚鈍難教,辜負父親厚望,自知罪大,不敢乞憐。但今次累我聲名者,便是沈維周這貉奴狂徒。”
“兒于淮南取辱,也是因為一心要為社稷察此狂賊罪實,因其奸詐不能成事。如今合肥驚變,可謂此賊狂妄難斂,自曝其惡。若台中還因其舊勳而隐忍縱惡,則國法禮典蕩然無存!兒如今已是世道見笑卑劣之流,願以性命彈劾此賊,為國鋤奸!”
諸葛恢聽到這話,整個人頓時僵了一僵,而後便勃然大怒,一直在手邊摩挲的如意劈手砸出。
諸葛甝隻覺疾風驟然襲來,擡頭去望,那如意頓時直中額角,慘叫一聲,仰面跌倒,額間已是火辣辣疼痛,用手去摸,已是皮開肉綻。
如意跌地發出清脆的破碎聲,門外當值屬官并宿衛們當即湧入房中,眼見當下這一幕,俱都愣在了當場。
諸葛恢這會兒仍然氣得不能平靜,兇膛劇烈起伏,但見外人在場,縱有什麼話也不好說出口。他上前一步抓住兒子衣襟,低聲斥道:“你若再多嘴半句,來日父子俱要投入深獄待死!”
諸葛甝徹底慌了神,更加不敢再作什麼厲态,隻是掙紮着爬起來連連叩首請罪。
那些屬官和宿衛們見狀,更加覺得尴尬不已,忙不疊讪讪退出。他們倒是沒聽清楚剛才的父子争執,但也知諸葛甝此前職事出錯,待看到那頭破血流的慘狀,隻能感慨其家門風果然嚴肅,諸葛恢在對待子弟教育方面反而欠缺了雅量包容。
諸葛恢閉目深作呼吸,更加厭見兒子那叩首哀泣模樣,甚至隐隐有些後悔自己這幾年過于執迷台省權争,反而令得家風大異往年。不過眼下最重要的是,這個至今尚懵懂無知的兒子實在已經不能留在都下這一風波彙聚的中心。
他本來打算親自将諸葛甝執回家中,然後連夜送回琅琊鄉裡,可是臨行之際禦史中丞劉劭正至官署門前,想必是要讨論合肥事務,隻能喚來心腹家人叮囑道:“将這劣子押出台城,送歸鄉裡,禁足廬下,不得放出!”
家人恭然領命,然後便領着仍有些失魂落魄的諸葛甝匆匆離開了台城。
一個多時辰後,諸葛甝被家人監管着抵達都南碼頭,他這會兒惶恐心情已經漸有平複,但此前父親反應那麼激烈而生出的畏懼卻久久難以消除。
此時夜幕早已深重,都南碼頭上仍是燈火通明,諸葛甝環顧四周,蓦地長歎一聲,心知自己今次返鄉,雖然與繁華都邑仍然近在咫尺,但若想再跨過這點距離卻千難萬難。
他正準備登船之際,突然碼頭另一側也有近百豪奴持杖簇擁車駕向碼頭行來。待到近前稍作問詢,才知乃是琅琊王氏王允之也正準備夜行離都。
“我與王深猷,俱為繁華此世失意孤客,寒夜偶遇,此番歸程倒是不必寂寞。”
說着,他便讓家人将座船駛離碼頭,靠側等候。家人雖然謹記主公叮囑,但也不好在這種小事上違逆郎君心意,于是便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