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時間,洛陽内外氣氛很微妙。
對于河洛之間普通的生民而言,王師壯功、覆亡河北的羯國,意味着持續多年的征發戰事将要告一段落,或許還達不到兵戈悉止的程度,但憑行台王師之強大善戰,各方邊患都可從容收拾,不會再有什麼規模宏大的全面戰争過多壓制民生種種,大治之世将要到來。
可是越接近中樞上層,普遍的便不如民間恬淡自足,而是充斥着一股焦躁的氛圍。越接近權力的中心,這種氛圍便越強烈。
究其原因,自然與晉帝退位、典午歸命有關。雖然啟泰改元、行台治世至今已經将近十年之久,江東台城早成虛設,皇帝的存在感也被沖淡到幾近于無。
但國不可一日無君,特别是對于一些恪守章制的上層人物而言,雖然尊位的空虛并沒有給行台執政帶來什麼實際的影響,但行台終究不是正式明确的中樞機構,多多少少存在着名不正言不順的意思。
當然,如今梁王沈維周無論權勢還是威望都已經達到一個新的巅峰,如日中天。即便抛開别的都不說,單單憑着那殊功新創、勇武敢戰的幾十萬王師大軍唯梁王馬首是瞻,這種狀态也可以持續很久,不會發生什麼大的騷亂。
但時勢終究不可長久的停滞于此,世道是必須要盡管進入下一個節奏。時流人衆也都明白,盡管局勢已經異常的分明,但想要讓世道跨出這實質性的一步,仍然需要一個契機。
在典午歸命的過程中,龍門辯議算是狠刷了一把存在感。所以也就有許多的時流,将此當作一個推動世道繼續向前的戰場,于此勝論世道下一步将會何去何從。
龍門議場可以說是在野賢流的一個主場,雖然也有一些官員加入其中,但卻不占主流。而作為在仕之人主場的行台,這種焦躁的氣氛同樣有增無減。
如果說在野之衆勝論此中,還是懷揣着迫切希望世道能夠更進一步、行入正軌,那麼行台上上下下在職者的願望要更加強烈與直接,因為這關乎到他們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
可是從九月中皇帝宣布退位,到梁王集衆于龍門憑吊義主,時間很快便又過去了十幾天,行台最頂層仍然沒有什麼确鑿消息流傳出來,這就不得不讓人倍感焦灼、急不可耐了。
在這種氛圍之下,首先出現打破僵局的聲音來自于荊州,荊州刺史庾怿上奏行台,羯患雖亡,四邊仍有不靖,胡虜之衆不乏稱長僭尊之狂悖兇賊,諸夏之地、天眷邦國,權宜之态不可久持,南北黎庶并諸夏耆老俱都渴求聖君稱制,奉天承運,威懾諸夷。
荊州奏書入洛未久,行台治下各邊方伯俱都陸續啟奏。有的言辭尚還含蓄一些,有的直接明言梁王功大當國,除此之外,世道再無餘子。
但就算如此,行台最上層還是保持着沉默,那種沉穩姿态簡直讓耐性差一些的人焦慮得摧斷心腸。
當然也不乏有識者很快察覺到當中一絲隐情,那就是世道中至今無有傳國玺這一象征着“受命于天”的國器消息。傳國玺雖然隻是一個死物,但卻上追秦世,始皇帝執此号令天下。而在龍門辯議之中,論及晉世衰亡,傳國玺的遺失更是被頻頻提及,被當做晉祚氣數耗盡的重要憑證。
此前晉帝退位,雖然不曾言及傳國玺得失問題,但也正是因為傳國玺的亡失,讓晉帝久被世道嘲為白闆天子。如今行台所以按捺不發,必然也是與此關系極大。
這一猜測很快便流傳開來,諸種議論甚嚣塵上。許多人有感于梁王一掃舊弊、不願法于江東白闆臨朝的窘迫,但更多的人則覺得梁王履極已是衆望所歸,豈能因此死物得失而困頓不前。不管議論者看法如何,很快時流便也意識到,傳國玺得失已經成為梁王履極一個關鍵所在。
不乏時流暗忖,梁王此刻大概也應該是焦灼難當,深受此事困擾。雖然傳言中傳國玺舊為羯主石虎所執而石虎如今已經伏誅,但當時兵荒馬亂,一件死物遺失再正常不過,若為不識者所得,或許往後多年都隐世不出也極有可能。
不過凡作此想者,若能有幸得見梁王目下生活狀态,大概就能體會到何謂皇帝不急太監急。
這一天,同樣也是日上三竿,梁王才步出居舍,但身上還隻是穿了一身居家時服,全無會見賓客或是前往行台的打算。
邸中仆役苦着臉忙不疊再去準備餐食,卻不敢抱怨梁王起居作息混亂打亂了他們一整天的事務安排。類似的忙亂已經不是第一次,大概從九月末典午歸命消息傳至洛陽之後,梁王的作息便亂了起來,全無規律可循。
沈哲子對此倒是乏甚感想,他隻是想給自己放一個短暫的假而已。太久遠的前事且不論,單單過去一整年的時間,他都在河北督戰,雖然無需親上戰場,但若講到勞累辛苦,自問不遜于王師上下所有将士。
返回洛陽後,便又投入到促成典午歸命的事情中去,這當中的緊張與謹慎毫不遜于北伐督戰。好不容易事情有了一個可喜的收尾,饒是素來對權謀事務甘之若饴的沈哲子都大感心力交瘁,疲累難當,隻想要好好的放松幾天。
但這半日偷閑,往往也伴随着一些糟心。他姿态閑散立在廊下,漫不經心的打量着庭下風景,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同,擡手招了招恭立階下的家人劉長問道:“有沒有覺得庭内景物不同?”
劉長如今早已須發灰白,老态十足,聽到問話連忙回道:“郎、大王,早間王妃入此,命人收走了廊外玉屏。”
得了劉長提醒,沈哲子才總算了然,果然原本擺放一方漢白玉石屏的位置,如今被兩盆翠柏所取代。他對起居環境實在太漠視,明明眼下之物不見了,還要靠家人提醒才能察覺出。
“王妃取走那石屏做什麼?擺在這裡也是頗有意趣。”
沈哲子随口說了一句,倒也不怎麼放在心上,繞廊緩行,不知不覺便行至自家娘子居舍外。
随着晉帝退位,興男公主原本那丹陽長公主封号自然也一并作廢,如今隻稱以梁王妃。當沈哲子行至此處時,也無須劉長提醒,他已經發現居舍外布設風格已經明顯不同,真要說具體哪一處,他一時間也指不出,隻是整體上感覺樸素到了極點,以至于他還以為自己行錯。
大王入此,早有侍女通告,很快梁王妃司馬氏降階出迎,素色襦裙,衣不佩環、顔不飾彩,甚至就連發髻都隻是簡單的用竹钗固定起來,沒有了往日那種富貴明豔,但也自有一番素雅恬靜。
“娘子美質天生,素淨可愛,此态近年倒是少見。”
沈哲子闊行上前,拉起王妃皓腕,上下打量一番,口中啧啧歎道。
王妃聽到這話,美豔臉頰羞紅,嗔望夫郎一眼,不乏薄怨道:“老身色衰,無論怎樣姿态,夫郎近年能多看一眼?”
沈哲子聞言倒生幾分愧疚,轉而笑語道:“巨賊伏誅,邦國之後少有邊患大事,往後餘生,無患乏于守望。”
說話間,夫妻并入室中。看到自家娘子麗榮開朗,笑語嫣然,沈哲子也不得不慶幸此前典午歸命那場風波确是沒有辜負苦心。原本他們夫妻這種狀态處境,怕是将要舊情難複,往後相見也要多生尴尬。
可是這一場歸命風波,雖然對晉祚司馬氏多有裁蔑,但在沈哲子小心翼翼操作下,他家丈人司馬紹卻被巧妙摘出,非但沒有功譽盡毀,一時間風評更勝生時。龍門設祀,雖然不是以人間君王的禮節,但卻勝出一般的君王享祀。
這件事的成功解決,不獨是回報亡者,也讓在生的後嗣有了更從容廣闊的生存空間,最起碼餘生不必再被覆蓋在舊朝陰影之下,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沈哲子與興男公主感情深厚,無複多言,他能夠在大位誘惑之下還能保持平穩,将事情安排到這一步,于情于理,興男公主都沒有責怪自家夫郎的理由。至于司馬氏曆代先王黃泉之下會作何感想,也真的不在她的考慮之内。
如果說沈家奪了司馬氏天下,這更是滑天下之大稽。父母俱死于非命,興男公主很清楚這所謂的晉祚尊位是怎樣的可憐與卑微。
作為幼來相伴枕邊人,興男公主比世道中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家夫郎為了重新收拾這被蹂躏禍害的河山社稷付出了怎樣的心力與勞累,尤其對肅祖一脈的她們姐弟幾人給予的庇護,更是遠遠超出了君臣名分所代表的責任。
如果沈哲子真的拘泥于世道諸論而不踏出這一步,就連興男公主都要為自家夫郎大鳴不公!更不要說如今這件事解決得人情兼顧,亡父身後名譽、兄弟在世生計都得到了充分的關照,興男公主能感受到隻有幸得良人的喜悅與不負父族的欣慰。
至于說她的兄弟并後嗣要比自家夫郎與兒子更有資格坐享天下,開什麼玩笑!這無關乎人情遠近,而是世情如此。任何持于邪論者,也隻是為了逞于私欲而給她家兄弟帶來更大戕害,如同江東舊年孤母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