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容恪行至廳堂中時,原本比較熱烈的讨論氣氛頓時變得冷清下來,廳中封弈等與會者十幾人俱都望了過來,視線之中多有審視味道。
“沈大都督随性和藹,留我再論些許遼地人物,臨行前又贈我輯錄雅說……”
不待衆人發問,慕容恪便自己将獨留在都督府的經曆講述一遍,并将那幾部《世說新語》擺出來供人翻閱,以示坦然無隐。
廳中氣氛又沉默片刻,其中一個名為陽景的遼地屬官才微笑道:“郎君能得沈大都督雅重親昵,這也是一樁好事。郎君也可趁此向沈大都督多言遼地疾苦,于解決目下所困也是一大助力。”
其人話音剛落,封弈已經冷哼一聲,繼而便沉聲道:“遼地疾困,誠是事實。但若說無有生機,也實在言過其實。石虎誠是勢大,但若想徹底蕩平遼邊,其力仍未稱足。我等今次前來淮南,雖然言是求援,但也絕對不是求乞!”
“方今大勢,羯大已是不複。淮南、遼邊,便是石逆南北所困。其若用力于北,南面自能得于從容。沈氏以王臣自居,以忠義聚衆,我等遼邊壯義以性命而力抗石逆兇焰,結果卻連些許名位都苦求不得,這讓天下人何以崇敬晉命!”
“沈維周其人,薄情厲行,所顧者唯其自身。遼邊幾十萬生民性命尚且不在其人目中,即便對郎君有所纡降善待,也必是以邪念而迷惑人情。郎君雖有才骨大器,但終究曆事日淺,一定要存念謹慎,才可避免受其蒙蔽蠱惑!”
講到這裡,封弈神态已經變得頗為凝重:“其人能以南虜之身而得于世道嘉望,盜名暗世,險莫大焉。我并不是小觑郎君才器才發此厭聲,而是沈維周其人兇藏荊棘,絕不止于表面雅度,以其欺世之能,專用于迷惑郎君心意,完全就是防不勝防,無從抵擋啊!”
慕容恪聽到這話,臉色便變得有些不自然,雖然暗裡多存腹诽,但表面還是要擺出一副誠惶誠恐表情,低頭道:“沈氏待我厚重,我也是驚喜之餘多有惶恐。即便不聞長史訓告,我也自知區區邊野伧胡,少有優異于衆,哪怕與家門之中都遠劣于兄弟,又有什麼資格得此厚禮以待?”
“現在聽到長史良言相誡,我才知沈氏厚我又與我本身實在全無關系。我若真的隻是伧微寒丁,又怎麼會得于青眼?無非父子宗親于遼荒得于衆勢,能以性命為其分化河北石賊勢力罷了!”
講到這裡,慕容恪臉上已經浮現起幾分自暴自棄的自嘲苦笑:“剛才沈氏又有良言告我,言是願意私助我甲兵五百具,現在想來,無非是以些許物貨驅我父子再為效命,強阻石賊惡勢使其更得從容,也絕不是真的善念顧我!”
“什麼?五百具甲兵?”
“郎君所言屬實?”
“這五百甲兵是否淮南軍衆所配那種良械?”
衆人聽到這裡,臉色俱都一變,争先恐後開口發問,可見對那五百份甲兵的重視。而封弈也是瞪大眼,有些難以置信的望住慕容恪。
他們反應如此激烈,倒也并不是因為眼界太淺,而是因為遼地種種本身就與中原多有不同。遼地多有崎岖山嶺、茂密林海,言之蠻荒并不為過。
慕容氏雖然父子繼力劃土經營,但各個方面較之中原還是差了許多,尤其在最為重要的軍工冶鑄方面,無論規模和技術都很粗劣,甚至都比不上南面一些豪宗巨室。各種武裝獲取最大途徑就是搶奪和積攢,生産嚴重不足。
本身底子太薄,加上遼地那種地理環境并不适合大軍團武裝作戰。像是石虎之所以遲遲不能将慕容氏連根拔起,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一旦大軍進入太深,便要承擔極為沉重的後勤壓力,而且對地理環境多有陌生,就算作戰往往也隻是小規模的精銳對抗厮殺,完全不能發揮其軍人力優勢。這才給了慕容氏節節布防,據點死守的餘地。
五百份的甲兵武裝,相對于淮南王師多至十數萬規模的大軍,的确算不上是什麼。但對于苦苦掙紮于遼荒的慕容氏而言,他們已經可以憑此武裝起一個絕對精銳的作戰隊伍,依托遼地山嶺密林的地理環境遊擊作戰,甚至能夠發揮出數倍乃至十數倍的作用!
而且淮南王師在強盛軍力和累累戰功之外,還有一個非常出名的特點那就是械用精良,雖然械用并不意味着全部的戰鬥力,但強械一方在戰場上毫無疑問會獲得極大優勢!士卒們得此精械,士氣自然也會變得高昂起來。
此前淮南所開具那些毫無誠意的苛刻條件,已經讓封弈等人對于今次交涉不敢再報以太大期待。然而他們卻沒有想到,轉頭淮南就給了這麼大一份厚禮。
既然言出沈維周之口,那麼自然不會言而無信,而且也不可能是俗品敷衍。若能将這些武裝運回遼地,即便不能帶來什麼整體的實力增長,但若能因此武裝起一支精銳部隊,在局部戰場上累積小勝,也能帶來穩定人心的影響!
慕容恪帶回這麼一個好消息,原本此前衆人對他還多有怨念,怪他自作主張,可是這會兒卻完全改變了想法。隻要這批械用武裝能夠順利到手且運回部族,他們此行即便沒有别的收獲,也足以向主公慕容皝交代了。
所以很快,廳中氣氛就變得熱烈起來,衆人七嘴八舌的發生,一方面确定這個消息的真實性,一方面則對慕容恪多有褒揚和安慰。如此氣氛轉變,頓時令此前還在厲言教訓慕容恪的封弈變得尴尬起來,臉色變幻不定,整個人都沉悶至極。
看到封弈吃癟的樣子,慕容恪也是心中暗笑起來。他對封弈倒不是有什麼太強烈的意氣糾紛,況且在此之前他也根本沒有這個資格,慕容皝的兒子這個身份,并不能給他帶來太大優越感,在父親這位心腹重臣面前,他也隻有低頭恭順的份。
但是當沈大都督給予他如此大力支持之後,這種情況便發生了改變。其實封弈所說的那些,他又何嘗不明白,他如今已經形同廢人,就連父親都對他放棄,又有什麼資格在淮南得到看重?
所以沈維周對他的一切優待,那必然都是心懷不軌,這是不用懷疑的。但慕容恪如今的處境狀況,又有什麼資格去考慮别人心迹如何,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實際支持。
他在淮南求取到如此豐厚的援助,這是封弈都做不到的事情!他的重要性如何,也就無需再作讨論。哪怕是作為一枚棋子,他也是白玉琢成的珍品!
關于這一點,封弈又怎麼會不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就算他能笃定淮南存心不善,但這樣的不善,隻怕就連主公慕容皝也要期待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有了這一份實際的援助為後盾,接下來的議事很快便由慕容恪占據了主導權,衆人已經很難再将他排擠于外。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慕容恪的認同,他們無論談論出什麼結論都是無用功。
慕容恪掌握了話語權之後,接下來的商讨便也變得順利起來。因為他的目的較之封弈等人都要更純粹得多,根本不需要考慮淮南深刻介入遼地事務後會對自身造成什麼樣的損害。
淮南介入越深,他本身在部族裡擁有的影響力就越大。反過來部族實力越強,他在淮南的地位也将變得更加超然和重要。
所以很快,遼地衆人便達成了共識,對于淮南的要求基本上都可以滿足。
但是首先要确定淮南的用兵規模大小,總不能派遣上百個斥候在河北逛一逛便當作出兵了。還有就是要由淮南出面,解決掉慕容仁的自立問題,最起碼要讓慕容仁同意奉慕容皝為主,讓慕容部在表面上達成統一。
對封弈等人而言,他們其實不太希望慕容部的分裂能夠和平解決。他們與其說是慕容皝的屬下,不如說是合作者。慕容家兄弟相殘,死的越多,他們這些晉人謀臣們重要性才越能彰顯出來。
可是一旦淮南深刻介入慕容氏事務後,必然會極大的挑戰他們的存在感,甚至逐漸将他們邊緣化。
所以他們甯可拒絕淮南援助,鼓動慕容皝咬緊牙關死中求活,也不想主動将淮南的影響力大舉代入慕容氏部族中去。既能得于忠義之名,若慕容氏果真不救,他們也不是沒有出路。
然而現在主動權已經不在他們手中,當淮南給出如此實際援助,他們對慕容恪的主張如果再有什麼反對,那就是真正的在阻撓雙方合作。一旦結果不如預期,回到遼地後慕容皝也不會輕饒他們!
待到結束會議後,封弈已經漸有意興闌珊。饒是他内心不願承認,但也不得不說沈維周其人實在了不起,陰謀、陽謀運用微妙,哪怕明知包藏禍心,但卻根本無從阻止。
慕容恪或許不會蠢到要幫助淮南對自家部族不利,但淮南能給他帶來的支持卻讓其無從拒絕。哪怕明知是飲鸩止渴,最起碼能得于一時甘甜。
但這一時甘甜又是那麼好消受的?一旦服入口中,隻怕餘生都是藥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