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頭腦正常的人,哪會看不出卞敦這一番對答作态的意思,什麼一心求死、死的幹脆?
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在說,那幾個兇徒已經暴露了底細,而對方卻出手幫忙料理了收尾,這是在邀功呢!
可問題是,這件事王導本身便被蒙在鼓裡,眼下剛剛有所明悟,結果事情便向着最惡劣的方向滑去了!
今日台中那一場紛争之激烈,讓王導心有警惕,而且已經意識到,這件事已經不單單隻是發動陰謀者和被陷害者之間的事情,那些鄉土利益受損的丹陽人家也在借此以打擊沈氏。而圍繞在沈氏周圍那些已經付出良多的人家自然要捍衛眼下的局面,發動反擊!
簡單來說,這一件事看似隻是單純的污蔑沈哲子,但是因為如今都中形勢的複雜,各方都奮不顧身的加入進來。一個不慎,就有可能演變成為曠日持久的大亂鬥!
況且,沈家難道就是吃素的?别人或許不清楚,但王導卻深知,早年沈家依附于王大将軍,所顯露出的底蘊那真是令人咂舌。如今又經過這麼多年的積累和高速的發展,沈家底細究竟怎麼樣,沒人能說得清楚。
但有一點就能看出沈家如今擁有怎樣的底蘊,那就是沈哲子所提出來營建新都的那個龐大構想。要知道就連王導這樣一個執政多年的重臣都不敢發下如此大願,可是沈哲子敢,或許當中有幾分少年人的狂妄意味。但所流露出來的這份眼界,已經讓人驚詫!
王導也知道如今沈家的勢頭應該遏制一下,但卻并不能從陰謀入手。一方面陰謀根本撼動不了如今的沈家,另一方面則是如果玩陰謀的話,那就意味着不講規矩,可是如果不講規矩,如今的王家在人家眼裡又算是個什麼?
剛才他開口,讓卞敦要盡快拿出一個結果,而不是查出一個結果,意思就是一定要擺出一個讓各方都能接受的所謂真相,盡快将這一場紛争平複下去,餘者事後再談。
結果這卞敦倒好,直接擺出一個死無對證!現在是沒人能說得清楚這幾個兇徒到底何人指派,屎盆子是結結實實扣在沈哲子頭上。然後呢?
丹陽人家是要狙擊阻止營建新都的工程,從而方便他們侵沒土地,蔭蔽人口。而吳人已經投入了良多,不可能乖乖再退回鄉土!一方要極力污蔑,一方要極力撇清。
而他們王家又得到什麼?作為始作俑者,他們不會有坐收漁利的機會,最有可能就是成為殺雞儆猴的那隻雞!以死陷之,以死報之!
限制各家行為的規矩是他們先抛開的,可是一旦抛開了規矩,在那些争奪利益争紅了眼的人家眼裡,他們這些外來的客居者,算是什麼?如果各自都不再守規矩,國法何存?鼎安何處?
眼下各方雖然矛盾重重,但共處一個朝廷之下,凡事都還有商量餘地,相忍為國,求同存異。但是兵亂之後如果再銜接一個黨同伐異的亂局,那真的是自取滅亡!
智小謀大,這是王導對做局者的看法,小看了對手。欲令智昏,這是他對卞敦的看法,錯估了形勢。
一時間,王導不免有些後悔啟用卞敦這個人。濟陰卞氏也是北地舊姓,去年戰死的卞壸父子如今已是名滿江東。
可是同為卞氏的卞敦卻實在不堪,早年鎮守淮北便怯戰,緻使江北尚可的局面變得糜爛。去年平叛鎮守湘州,又被陶侃彈劾怯戰不前,贻誤軍期。
因為此人出身忠烈門戶,為了平衡籠絡各家,王導不顧非議将其舉用起來。之所以安排在廷尉這個位置上,也是希望卞敦能夠謹記前恥,利用職務樹立一個剛正不阿的形象,洗刷早年的劣迹。
可是,此人實在不堪造就,就算已經查實這件事與王家有關,他難道不會請示過自己而後再做處理?居然自己先動手,而且還沾沾自喜于為王家解決了麻煩。可知此人權欲熏心,半分底線都無!
王導這裡腹诽卞敦,殊不知卞敦心内也是極為不忿。王家人做事蠢,既然要陷害某人,點到即止便好,非要畫蛇添足來個投案自首,誠然這樣一來可以更有指向性,難道就沒有考慮過會有暴露的可能?
廷尉掌管刑獄訴訟,署内除了禮律名家之外,亦不乏豪俠刑卒,幾個大活人擺在廷尉監中,就算不能查出什麼确鑿的證據,難道一點蛛絲馬迹都推斷不出來?
這幾個人本來就有求死迹象,要在這個前提下将人給解決掉,卞敦也是擔了不小的風險。也就是事涉關系他前程勢位的琅琊王氏,若換一個人家,哪怕是他自己的兒子,卞敦都要考慮一下擔這個風險到底值不值。
可是他冒了這麼大的風險,非但沒有得到贊賞,反而要遭受诘問。什麼叫郡府已經查出,廷尉居然失誤?這不就是在說自己失職,遠遠比不上丹陽尹褚翜?
廷尉為什麼會失誤?說這句話的時候,自己心裡就沒有一點數嗎!
王導本來還在感慨,一家之人怎麼居然會有如此天差地别,可是一想到這卞壸也是在幫自家人收拾收尾。而鬧出這一樁事的王彭之,已經拍拍屁股回鄉,大概眼下還自以為得計,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會有怎樣的後患!
這麼一想,王導便覺索然無味,不免又想起沈哲子托紀友來提醒自己,要小心事态擴大造成局勢糜爛。哪怕已經被陷害,這年輕人也知孰輕孰重,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名望有傷的問題,而是都中形勢的平穩與否。
實現一轉,看到卞敦臉色隐有低沉,王導歎息一聲,說道:“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再做追究也已經無益。廷尉總要拿出一個說法,否則不好服衆。仲仁你本邊帥之才,刑訟案牍本非所長,趁着這個時間休息一下,來日自有報國良用。”
雖然卞敦這件事做得極不漂亮,但終究是自己舉薦,而且也是在為自家解決麻煩,王導總不能置之不理。郡府無事,人死廷尉,來日廷尉肯定會成為輿論非議的一個焦點。趁着群情尚未激湧,讓卞敦先退下來,也算是對他的一個保護。
而且,這樣的人,也不适宜再在廷尉位置上。同為卞氏族人,眼下尚有卞壸一家死國的壯烈氣節庇護,待到事态冷靜一下,再将人安排一個位置,也算是不負舊誼。
然而這話聽在卞敦耳中,卻是變了味道,明明自己是幫王家解決麻煩,怎麼到頭來反倒成了他要引咎辭職?他本就是從地方被征調回來,多受物議,若是台中再沒了位置,那來日将要立于何地?
“邊帥之才?嘿,我已久不聞人以此贊我。”
心中郁氣糾結,卞敦語調不免轉冷。
王導聽到這話,臉龐微微一紅,也知這個借口實在牽強。但他要怎麼說?難道要說對方一無是處、愚不可及?他看得出卞敦心中不滿,不想辭官,但留在這個位置上被人做靶子等死啊!
“事到如今,諸多身不由己。台中今日集議,諸位同僚對此紛争不休,人人都盼廷尉能夠拿出一個結果。但眼下卻是人死證消,這讓衆怨如何能平?仲仁你若不去職歸府暫避,勢必要受諸多诘難。”
心情雖然已是極為惡劣,但王導還是耐着性子,将話說的直白一點。
卞敦聞言後卻笑一聲:“人死證消?太保言之早矣!那幾個兇徒雖然死了,但是屍首俱存,當中有一人相貌别緻,如生标尺,若将屍首揀出,未必不能查出……”
卞敦心中委屈羞惱,自然也是寸步不讓。他心裡也清楚做出這件事當然要付出代價,但他是在幫王家,王家自然就有責任包庇他,而不是讓他隐退避災!假使王家護不住他,那他也隻能自保,就把真相明明白白呈現出來!
“這事倒是稀奇,死人竟能作證?那麼你告訴我,能查出什麼?”
王導聽到這話,眉頭蓦地一皺,繼而便舒展開,笑眯眯望着卞敦。
卞敦說這句話的時候,心内本就有幾分忐忑,待見到王導這幅神情,心内已是一凜,額頭上已經隐有汗漬,幹笑一聲垂首道:“人生而百态,各有不同。眼下都中又是紛亂,這樣去搜證,久難有效。況且這幾個兇徒罪大惡極,不脔割示衆不足以平衆憤,也不能長久留屍……”
“廷尉既然已有決定,那就這麼處理吧。”
王導笑容斂去,又垂下眼睑歎息說道。
卞敦不敢再多說,隻能點頭應是,不過心中多少有不甘,口中嚅嚅道:“司職有疏,則退應當。前錯未修,今又失守,我已無面目長立世間啊……”
“仲仁你言重了,人誰無過,隻要能謹記前轍,勿再重蹈,便是大善。眼下國計艱難,要靠群賢用事,才能渡過難關,你又何必要灰懶自棄,且靜守庭門之内,終有當用之時。”
王導又微笑着勉勵卞敦幾句,然後才将人送出門去。接着,他便快速登車直驅台城,路上便已經拟定手令,召集台中六百石以上者歸台議事,若無傷病,不得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