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雖然皇權暗弱,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就無關緊要。甚至這個時代皇帝起居出入禮儀較之中朝還要嚴謹一些,包括冠冕旒珠用料色澤都有衆多禮法之士常年讨論。
在沈哲子看來,這大概有幾分做賊心虛的緣故在裡面吧。正因為君王實際權柄都被瓜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維持住君王的體面,這也是朝野各家的共識。
所以雖然皇太後那裡已經準許皇帝出苑,但是沈哲子還是持着皇太後手诏在台城裡跑了好幾處宮寺官署,過程中還遭到顔含等幾名恪守禮法的賢長呵斥阻撓。幸虧沈園将要舉辦大集會的消息已經擴散出去,許多台臣也都給自家子弟努力争取名額,得知皇帝也要到場,于是私下行以方便。
但就算是這樣,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宿衛才終于開赴沈園,進行一些布置警戒,以等候儀駕。
可是當沈哲子返回苑城準備接皇帝出苑時,皇帝那裡居然還沒有準備好動身。
“你出不出來?難道連母後的話都不聽?”
興男公主站在皇太後宮苑一間偏僻側室門前,對着那緊閉的房門低吼道,順便吩咐身畔兩名女史去推門,然而那門卻紋絲不動。這小子越來越奸詐,剛才還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結果行到宮苑偏僻處便陡然爆發出與體型絕不相稱的速度,鑽進這間側室中便不露頭。
房間中皇帝卻是牙關緊咬絕不出聲,倒不是不敢出聲,而是要用力以身軀頂住房門,開口發聲難免洩氣,這會兒敦實的體型便成了他保命的依仗。
興男公主也知這一幕實在有礙觀瞻,兩名女史推門無果,她便擺擺手讓周遭衆人都退開,這才湊近了房門低語道:“阿琉,眼下旁側都無閑人,你把門打開,阿姊保證不會對你動手。我家阿弟年紀也大了起來,又是帝王之尊,又怎麼能再為往年遊戲舊态。”
皇帝在房間中哼哧哼哧喘着粗氣頂門,倒沒有聽到房外旁人退開的腳步聲,這會兒聞言後斂息側耳一聽,果然沒了别的聲響,他先松一口氣,繼而才冷笑道:“阿姊你都知我年長,我怎麼還會像往年那麼蠢受你欺騙!說起來,姊夫也算高智,可惜因愛生障,居然瞧不出你這惡娘子有多險惡!”
講到這裡,一股智商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不過皇帝旋即便想到這一份明悟乃是童年血淚換來,更何況這娘子在她家夫郎面前從來不露此态,于是便又覺這一份優越感實在不值得誇耀。
不過在說完這話後,皇帝便聽到房門外傳來清晰的銀牙錯咬咯咯聲,便覺自己實在明智,看破了這娘子詭計。
興男公主在房門外深吸良久,才将心内狂怒按捺下來,張口試了幾次選好一個自覺柔和的語調歎息道:“你說你已經年長,怎麼還是這麼不懂事?難道你以為躲在房中,今日便能不出苑?你家姊夫大譽歸國,大功遭妒,一舉一動都受萬衆矚目,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尋他錯誤。今次因有群情熙攘,恐人诟病絕情遠衆,不得不在沈園宴請時賢,請你出苑,也是想讓你幫他分擔少許。”
“母後準你出苑,也是存念在此,想讓你沾染一下你家姊夫的榮光。今次沈園赴宴之衆,都是江東各家俊彥少賢,來日俱要入朝為用。這是你家姊夫在幫你搭台,讓世道群賢仰望一下你這位少年君王啊!”
皇帝少有聽到興男公主如此語重心長、苦口婆心的語氣,一時間反倒愣了一愣,繼而便又笑起來:“阿姊你也不必再詐我,今日這房門我是不會出的。人都多誇姊夫今次大功壯威,可是我連淮南在何方都不知呢!早前我也好奇,去問幾位授業台賢,他們都言君王首重德行,論兵太甚則是社稷非福。往年姊夫都有大功,為什麼今次偏要我來分擔?你這娘子詭計雖有精湛,可我也非吳下阿蒙!”
興男公主聽到皇帝那不乏沾沾自喜聲,一時間竟有一些失神,繼而心情便轉為複雜,既有一種頑童難悉人事的無奈,又對那些授業台臣的不稱職而憤怒。
“阿姊,阿姊你還在不在?”
對于自己能夠妙用一次史書典例,皇帝不乏沾沾自喜,可是過了一會兒都未聽到門外阿姊回聲,便又張口笑語道:“你既然不在,那我就開門了?”
說着,他肩背重重在門闆上撞了兩次,而後再側耳傾聽。
“阿琉……”
“哈,我就知你是詐我,果然藏在了一側哄我開門!”
興男公主這會兒語調卻頗有幾分凝重:“阿琉你記得,阿姊永遠都是你的阿姊,就算對你有打罵,那都是玩笑。咱們、咱們父皇……罷了,你隻記住一點吧,阿姊永遠都不害你!”
“阿姊,你怎麼了?”
皇帝聽到阿姊語調略有哽咽,一時間玩鬧之心倒也有所收斂,身軀也漸有松弛:“難道你真的惱了我?可、可我跟姊夫真的隻是頑笑話,我倒是可以開門讓你打我兩記出氣,隻是你要記住不能打臉……啊!”
房門陡然被撞開,皇帝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翻身扭頭,老拳已經雨點一般落在肩背上:“你家娘子溫婉?你家阿姊不堪?你來說說,往年該要怎麼烈性教我?”
果然,果然還是熟悉的味道!
皇帝兩臂緊緊捂住臉龐,牙關緊咬不再如往年那樣大聲嚎叫,他也是已經論婚的年紀,已經深知廉恥為何物。被阿姊教訓是挺丢臉,而被教訓之後還叫嚷出來引人圍觀,則是丢臉之餘還要加上一句恬不知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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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了日暮時分,皇帝才算是收拾完畢,儀駕緩緩離開苑城。沿途早有宿衛肅清街道,一路暢行往沈園而去。其實這也是皇帝不樂意離開苑城的原因之一,往年他還可以悄悄出來遊玩一下,可是随着年歲漸長,每一次出苑的聲勢便越大,放眼望去除了前後宮人之外,便是隊列嚴明的宿衛,完全感受不到建康城繁華所在。
如果僅僅隻是看這些,他還不如留在苑城抽點時間鑽研一下新口味的饴食。畢竟随着他年齡漸長,課業壓力便越大,授業台臣已經從原本兩三人增加到七八人,閑暇時間越來越少。以至于最近這幾個居然沒有研制出一種新産品,他還打算大婚之後讓新入門的小娘子見識一下他不同尋常的技藝,順便将那娘子心都給甜化了,也如阿姊在姊夫面前那樣溫婉甜美,百依百順。
一想到阿姊,皇帝衮袍下身軀便不自在的扭動起來,這娘子拳頭力道更猛,難道這一次去淮南苦練過什麼搏殺技藝?
等到儀駕抵達沈園,夜幕已經徹底降臨,然而沈園周遭卻仍是火光沖天,猶如白晝。
真的是火光沖天!
皇帝在行辇上擡頭向上望,隻見那高高的樓宇燈盞層層分布,一直達到了最頂層,一時間真像是天宇降落凡塵的絕美瓊樓!眼見如此勝景,皇帝遭受毒打之後的疼痛都不那麼猛烈了,心内已經躍躍欲試,想要登上摘星樓頂層看一看夜中俯瞰建康城是怎樣壯美的畫面!
這時候,沈園外早有一衆先一步抵達此地的世家子弟們行出叩拜迎駕,放眼望去一片烏壓壓人頭,完全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一直等到旁側侍中提醒,皇帝才點頭示意内侍上前應答。接着那些迎駕之衆分開兩側,皇帝儀駕行辇便緩緩行入了沈園抵達摘星樓。
“當今陛下沖齡方足,便能臨衆不怯,儀态笃靜,實在不俗!”
在場不乏有人第一次面見皇帝,眼見皇帝雖然年紀不大,但身在這樣喧鬧的場合,居然能夠動靜得宜,舉止大方得體,不免出聲贊歎。
如果皇帝聽到這些誇贊聲,不免要有所自豪,也要嗤笑這些人大驚小怪,他幼來臨朝,如果還練不成這種目中無人的本領,那麼每次枯燥無比的朝議又怎麼能安坐下來?可惜他這目中無人的本領造詣太高,順便連聲音都給屏蔽,反倒少了一些樂趣。
摘星樓分十二層,說實話,沈哲子今天真的是打算直接開放頂層,讓皇帝臨高開開眼界。可惜在離苑之前,皇太後包括台輔們俱都叮囑,言道夜風凜寒,不準皇帝臨危遠眺,于是也隻能将皇帝的儀駕擺在第九層。
在登樓的時候,皇帝由内侍口中得知這一安排,登時不悅。趁着登樓難以并行将沈哲子拉到身畔,苦着臉道:“姊夫,你不在都下這些日子,我對你有多少思念你知不知?今次難得出苑,你不能這麼對我!方才你家娘子虐我良久,你道我真不是她的對手?不過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對她稍有縱容罷了!”
說着,皇帝趁着旁人都不留意,挽起衮服袍袖将胳膊亮給沈哲子看一看。沈哲子匆匆掃上一眼,頓時覺得皇帝這次真是把面子給得十足。
不過對于皇帝的請求,他也實在沒有法子,今天來人實在太多,他很難将皇帝私自領到頂樓去看一眼,隻能低聲道:“陛下還是稍作忍耐,此樓自是常在,來日一定滿足夙願,今夜實在太多不便。”
“唉,姊夫你真是,年紀越大,反而不及往年壯膽,都比你家鶴兒差了許多。母後向來不許我沾染炊技,往常都是你家阿鶴助我私帶入苑。”
皇帝聞言後便滿臉失望的歎息一聲,毫不掩飾對沈哲子的鄙視:“順便歸家道你娘子一聲,她就是不如我家阿姜小娘子溫婉!”
沈哲子聞言後嘴角抖了一抖,更加無法理解這些衣食無憂、屁事沒有的膏梁子弟内心想法,好好活着不好嗎?既然都有這種作死的熱情,沈哲子也決定不能讓皇帝獨守戕害,稍後弄來沈勁,讓他們同病相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