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眼下倒也不必考慮太多意識形态問題,畢竟是門内決之。
既然這個李充願意承擔代價,沈哲子自然也不會跟他客氣,交錢吧。
身受後世觀念影響的沈哲子,在時下而言其實其内核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法家刑徒,無論是想要推動社會變革的用心,還是在面對具體事件的價值觀上。
不過倒是有一點,對于“殺人償命”這個準則,沈哲子倒是有一個不同的看法。在他看來,所謂殺人償命更重要應該是用來預防犯罪,用生命為代價來震懾那些潛在的兇徒,而不是案犯後一定要追逐的一個必然結果。
所謂的人命最重要,人命隻能用人命來償還,在許多現實處境中,這隻是一句屁話。尤其對于情感需求較弱的被害者家屬而言,殺人償命未必符合他們的期待。
假使一人遇害,尚有年邁父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兒女,作為家庭主要經濟來源的人死了,就算抓住兇徒處死,這個家庭仍然處在崩潰的邊緣,生活将無以為繼。如果在一個福利良好的國度,這個家庭的生存負擔會轉嫁到整個社會,如果在福利不備的社會,那麼隻能自生自滅。
李充雖然不乏敢作敢當的覺悟,但是仍然不認為自己殺人有錯,他所認下的罪責也隻是擅闖丁營而已。這倒不足表明一個人的生性涼薄,而是時代的局限性。
沈哲子也不跟他談什麼人道主義精神,隻是除了原本的罰金之外,又勒令李家必須派出相等的人丁,承擔那幾名遇害者該承擔的勞役。
這些代工的事功記在苦主家眷頭上,再加上錢财的補償,沈哲子能做的也隻有這麼多。剩下的,便是吩咐沈牧去問責當日監督這幾名勞役砍伐的吏目,由丁營再拿出一部分補償來。
原本他不必要做這麼多,但世風的扭轉就是從點滴而起。看似一件尋常小事,對于整個丁營的勞役們情感上都是極大的撫慰,因為他們的性命已經開始被尊重。
有江夏公衛崇的面子在,李充的罰金,沈哲子暫且簽下來,于是李充便重獲自由。
事情解決後,衛崇便起身告辭:“今次真是多謝維周,來日我在家中設宴,維周可一定要過府一叙。”
“江夏公不必如此客氣,我也沒幫上什麼。終究還是李君自己識見豁達,即便我不出面,也能免去許多事端。”
沈哲子起身笑語道,不過話雖然這麼說,如果沒有衛崇出面,這件事終究還會有許多波折。最起碼自己是沒興趣過問這件小事,而沈牧來處理的話,未必就會罷休。
事情雖然解決了,衛崇卻有些意興闌珊,因為李充的言語,讓他感覺自己這人情有些發虛。不過他還是轉望向李充,笑語問詢道:“弘度可要與我一同歸家?”
李充擺擺手,施禮道:“勞煩江夏公親行一趟,已是惶恐,豈敢再勞。而且先墓被損,還沒來得及仔細拜望,眼下既然已經無事,理應前往叩拜請罪。”
“那好吧,我就先行一步了。不過弘度也要記得着人歸家傳信一聲,不要讓家人過分擔憂。”
衛崇這話已經透出一絲不滿,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其家人請托,自己也未必就會出面。
“江夏公慢行,來日定當再登門道謝。”
李充也察覺到衛崇的小心思,态度端正的将人送上了車駕。隻是在他轉過頭時,便看到沈哲子正站在不遠處笑吟吟望着他,神态頗有幾分玩味,當即便回以一笑。
看到李充與衛崇的對答,沈哲子大概明白了為何這李充至今仍是寂寂無名之輩。
江夏李氏可不是什麼尋常門戶,否則也不會與清望一流的河東衛氏結親。單單這個李充的父親李矩,便曾經坐鎮江州重鎮。那還是在東海王司馬越執政的後期,可見哪怕在越府當權的局面下,即便不是越府舊部,李家也是不弱。
而李充的伯父李重,則更加不得了,在中朝名望便極高,二十歲的年紀便擔任本國中正,可見時譽之高。而李重的兒子李式,過江之後官至侍中,雖然不及方鎮位重,但用後世一句話說也是簡在帝心的清貴近侍臣子。
更不要說李充的母親衛夫人,出身名門,又有非常高妙的書法造詣,還與琅琊王氏這南北第一高門保持着良好的來往和互動。
如此一個家世,這李充居然到現在還未有顯名,也算是一樁異事。
不過通過今天的接觸,沈哲子倒是能看出來些許端倪。這李充雖然出身清貴人家,但卻不乏刑名之學的作風,能夠就事論事,而且還敏于機變,這本身就與時下崇尚簡約玄虛的名士做派相悖。
法家本是務實之學,累世都有傳承,到了後世民智開啟,更是備受推崇衍生出許多新的理論。但是在時下而言,因為那種不别親疏、不殊貴賤、一斷于法的理念近似刻闆,少了人情,不能大行于世,所以“學承申、商”在時下而言,是一個貶義的評價。
而且在實際的交際環境中,這種秉承刑名的做法也不利于同人交流。像是庾亮那種操持刑名之人,便不如網漏吞舟的王導那麼好人緣。
衛崇幫了李充,卻沒有獲得相應的心理滿足,乃至于隐有忿怨,可見這個李充也是沒有什麼好人緣的。
不過沈哲子并不因此就覺得李充是一個拘泥不化之人,像是他先前洞見到就算訴訟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所以選擇私自解決恩怨。可見其人不笨,能決斷,有變通之能。
有了這樣一個認識,沈哲子再聯想剛才李充在房中的态度,便有了更多的想法。
當時的形勢,衛崇在席,已經明确表示事情已經結束了,那麼李充還有必要表示願意伏法嗎?他又不是一個笨蛋,當然閉口不言才是對自己最好的選擇。就算他秉承刑名之學,可刑名之學就是注重實際之用,結合具體情況,選擇有利的做法。
可是李充卻沒有住口,反而表露出自己願意受罰,甚至因此讓江夏公衛崇都隐有不悅。這對他有利嗎?
答案是有利的,這個李充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引起自己的注意!
沈哲子雖然并不刻意張揚宣示自己的什麼主張,但是從他的許多做法來看,他是符合法家門徒的一些特征。早先有人惡語中傷他時,便曾經說過他應該是庾亮的門生才對!
許多根深蒂固的念頭,哪怕不說,但是隻要做事,總會在蛛絲馬迹中流露出一些端倪。沈哲子看重實際,看重刑賞,時人又不是笨蛋,怎麼可能會沒有察覺。而且沈哲子隻是不張揚而已,也并沒有刻意掩飾他就是這樣的人。
既然看出了李充是在借此對自己抛媚眼,加上沈哲子也感覺到這個李充有異于時下旁人的特質,倒也不妨再多做一些接觸。
“我也久仰尊府大君賢名,無幸聆聽雅言,不妨瞻仰遺迹。李君既然要去祭拜先人,不知李君可願相攜?”
沈哲子上前一步,笑語問道。
李充聽到這話,眸子微微一閃,上前一步拱手道:“驸馬盛情,幸不敢辭。還未多謝驸馬今次善助,驸馬直呼行字即可,不必多禮。”
“既然如此,那我就與弘度兄同行。”
聽到李充的回答,沈哲子便笑着點點頭,吩咐家人就近采辦一些吊唁之物,然後便邀請李充一起登車。
牛車緩緩駛出南籬門,李充坐在車中略顯拘束,沈哲子笑語道:“說實話,我雖然常在都中,但卻無緣與弘度兄一叙。倒是府内常聽公主說起令堂,盛贊衛夫人筆法神妙,如插花舞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沼浮霞。我雖然無幸得見墨寶,但想來秉承名家,傳世高頌,應是言未有過。”
其實讓沈哲子讨論書法的優劣,實在有些尴尬,他不擅書在都中也不是什麼秘密了。不過話說回來,人要評論什麼,那都是興之所至,本來也不需要什麼高深造詣。況且,除了以此打開話題,他也想不到别的。
聽沈哲子盛贊母親書法,李充也不免有些自豪:“家母傳承有序,衛氏之法,确是宗師之神妙。可惜我能承者,不足一二。驸馬既然雅好于此,來日定要請驸馬過府共品墨香之韻。”
沈哲子聞言後哈哈一笑,并不多說。這家夥挺聰明一個人,咋就聽不出自己随口一說,非要和尚面前賣梳子。
一時間,車廂内氣氛便有些尴尬沉默。李充略一沉吟,大概也想起沈哲子在都中的諸多傳說,意識到自己略有失言,轉而歎息自嘲道:“驸馬所謂無緣,實在讓我有愧。年有虛長,才未充盈,羞于顯世啊!曾與杜道晖坐論傾談,道晖多言驸馬才高能容,隻是怯于拜見,遺憾至今!”
沈哲子聞言後便了然一笑,原本他還覺得這李充乍一見面就對自己有所暗示彰顯,略顯突兀,有些摸不着頭腦。如今聽他說起與杜赫有交情,倒也能夠理解了。他助杜赫揚名都中,落在有心人眼裡,自然也是長久發酵,一旦遇到合适機會,便會顯露出來。
畢竟眼下他雖然難稱什麼大宗師,但做個小宗師也是綽綽有餘。這個李充學類杜赫,動念走自己的門路,也在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