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午後一直到夜幕降臨,沈哲子在王氏府邸外站了将近三個時辰。
其間不乏人進進出出,對少年的存在,由最初的冷眼相加,變為完全無視。偶爾也有品性寬厚之人上前想勸少年離開,不要再留在這裡自取其辱,寥寥數語點到即止,見少年不為所動,也就有之。
沈哲子站在這裡倒也不是一味枯燥無聊,細微處能咂摸出許多味道。
有人的地方就分左中右,所謂的僑姓也并非鐵闆一塊,到來的賓客中,其中琅琊諸葛氏、泰山羊氏、陳留阮氏等所受禮遇最厚,其他一些名聲不著的則要稍遜一籌。
而老牌的颍川荀氏、陳氏之類,并沒有什麼重要的族人到場。至于庾氏,壓根就沒人過來。如今居顯位的濟陰卞氏、陳留蔡氏,同樣無人到場。
當然,這些賓客也非盡為北人,吳士中同樣不乏人到場。其中吳郡張氏玄風最盛,與僑人也最為相契,顧陸之家也未缺席。裡面也有一些曾與沈哲子有交集,在吳郡集會時有過點頭之交的,在這樣場合下遇見,就不免有些尴尬。
沈哲子倒還處之泰然,不過那些人就有些不夠淡定,低頭匆匆而過。須知這些人家不久前大多接受過沈家饋贈,眼見到沈家新的後台颍川庾氏偃旗息鼓不再為沈家發聲,态度便又發生了搖擺。
對此沈哲子倒也沒有多少怨忿,一人尚有百念雜生,更何況一個傳承悠久的世家,多頭下注對沖風險已經成為時之常态。隻要自家能夠保存下來,往後就是細水長流的來往,撒出去的錢财終究不會白花。
一下午的時間,沈哲子可謂充分領略到時下官場的世風百态,對于士族之間錯綜複雜的聯系,也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并不算是浪費時間。
站在王家門口數羊的同時,沈哲子也不乏慶幸,幸虧這段時間沒有那些所謂名士進進出出。那一類的家夥,放誕任性,沒有素質,以狂悖不拘禮節為美,一旦誇起人損起人來,都是沒有什麼底線的。
譬如谯國桓彜追在王導後面拍馬屁,家門口一路跟到台城外,也是蠻拼的。
以沈家在目下僑姓中的風評,一旦沈哲子被那種人撞上,可想而知會有多尴尬。大概名士們慣于晝伏夜出吧,慶幸之餘,眼見天色将晚,沈哲子覺得火候應該差不多了。
對他有關注,想要知道他動态的,應該也都已經知道了。對他沒興趣的,再站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效果。
一念及此,沈哲子便往王府門前又挪幾步,在王氏門生警惕的目光中,正對着大門口深揖一禮,然後便灑然離開。
這個過程,一定要注意臉上不能有怨忿或是不甘,神情要淡然,如雲朵聚散,如清風撩人,去留無痕。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這一幕眼下或許不會有人關注,但在日後肯定會被人頻頻提及。
作為一個注定要聲名鵲起的人,沈哲子對于自己的形象是有要求的。遭受了這麼久的冷眼,終于熬到可以裝逼這一刻,一套動作完成下來行雲流水。在王家門生略帶錯愕的眼神中,沈哲子率着劉猛等早已經趕過來的護衛離開王府。
沈哲子剛離開不久,一駕牛車緩緩停在王府門口,一名中年人步下牛車站在道旁望向少年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王府門生開清來人模樣,認出乃是侍中諸葛恢。時下王葛并稱,琅琊諸葛氏清望尤要高于王氏,兩家本為姻親,諸葛恢又身負南北人望。幾名門生自然不敢怠慢,忙不疊由門庭内趨行而下相迎。
諸葛恢不理王氏門生的恭維,卻指着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問道:“那是誰家小郎君?怎麼過門不入?”
門生便道出沈哲子身份,又将對方死賴在門庭前整整一下午的事情講述一遍,神态間諸多不屑。
諸葛恢聽完後,神情微微一變,後退一步,擡頭看看王氏恢弘門庭,突然歎息一聲:“修築了這麼寬闊的大門,是為了讓人進出方便,怎麼會發生高門難入的事情?那個小童等待良久也不得入門,離去時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是并不把高門看在眼裡啊!”
王氏門生聽到這話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應對,接着便又聽諸葛恢說道:“我家六郎是否還在府上做客?請告訴他我在這裡等他一同歸家。”
聽到諸葛恢過門不入,門生們心裡便是一驚,唯恐是自己應答出錯,連忙派出一人進府中去請示。
王氏府邸庭院寬闊,樓閣層層林立,賓客們宴會集中在丞相長子王悅王長豫所居的雲和樓中。偌大的廳堂中座無虛席,有的人站在窗前,有的人站在廊下,酣飲玄談,并不拘禮。
此時廳堂中一場清談已經白熱化,一方是尚書郎羊曼,另一方則是博士阮放。二者皆為高門名士,玄理精深,棋逢對手,詞理精微達妙,每發清奇迤逦之語,便令滿座皆驚,紛紛傳頌,自愧不如。
門生快步走入廳堂,便聽阮宏伯又得清論,阖座拍案稱奇,以妙辭佐酒,情至酣處,或引吭高歌,或大聲吟詠。一時間鬼哭狼嚎,場面混亂到了極點。
門生行走在這群放達賓客之間,躲避着揮舞的手臂麈尾,叫苦不疊。待其走到王長豫案前,衣衫淩亂滿是酒漬,須發也都雜亂不堪。
王悅正與身邊賓客笑語輕談,看到門生這幅狼狽模樣,心内頓時不悅,怒斥道:“你是要讓我失禮人前嗎?”
門生有苦難言,手忙腳亂撫平衣衫,身軀傾斜避免酒氣沖撞到大朗,将諸葛恢不入門之事低語告知。
王悅聽完後,臉色蓦地一變,當即便向賓客告罪長身而起,走出廳堂後往門庭方向而去,行至半途後才突然收住腳步,臉上滿是疑窦望向身後門生:“葛公怎麼會過門不入?這其中是否還有隐情?”
此前場面混亂不方便詳談,此時門生才将緣由道出。王悅臉色益發不悅:“沈家的人來求見,我怎麼不知道?”
門生苦着臉回道:“名帖送入門時正被二郎看見,二郎将名帖撕毀隻道不必理會那小郎君。”
“唉,事情怎麼會到了這種程度!”
王悅自然深知自家二弟是個什麼脾性,向來眼高于頂目無餘子,撕毀人家名帖将人拒之門外再正常不過。其實從他心底而言,對沈家那個小童也并不怎麼在意,尤其沈家先前有背棄之舉,如今卻上門拜會,前倨而後恭,讓人不齒。
可是此事被諸葛恢看到且還說什麼高門難入,情況就不同了。
王悅沉吟良久,覺得此事自己不好出面處理,便又走回府内,要把此事告知父親征求意見。
此時賓客盈門的王府,尚有一處安靜祥和所在。
紗帷亭中一人獨坐,手撫瑤琴卻無雅音輕鳴,此人面有落落之色,視線落于對面青竹,偶或輕歎一聲旋即便目露沉吟,隻取哀而不傷古韻,并不沉湎孤寂之中。這便是素有江左夷吾之稱,司徒王導。
王悅急匆匆行來,将近小亭時才放慢了步調,立在紗幔之外調勻了呼吸,才慢慢走進亭中:“父親。”
看到兒子身影,王導展顔露出笑容,招招手示意王悅到近前來:“難得我兒尚念老父冷清,大郎确是有了養親奉老的擔當。”
王悅聽到這話,面色卻是一窘,先前他處廳堂中,耳聞名士妙語,并不曾想到父親這裡冷落無人。隻是眼下心中有事,暫壓下愧疚之情,将前庭發生的事情詳細的講述了一遍。
王導初時隻是神情淡然,而後眉頭便漸漸蹙起,及至聽到諸葛恢過門不入,才歎息一聲道:“小兒輩不能自處,你們要大宴賓客,如果能求得安心,也是一件好事。道明這是在怪我家表裡不一,唉,你們想要賓客盈門,二郎他怎麼能把客人拒之門外呢?”
王悅素知父親不喜二弟,不忍其再受責難,便說道:“沈氏狡黠,也難怪敬豫會有不忿。葛公他以此見責,過于嚴苛了。”
王導聽到這話,手指一勾琴弦:“你這麼想,也是不對的。沈家不同于我家,沈士居素與大将軍相契,厄難臨頭時,就好像紗罩的蚍蜉,難免會有慌亂。沒能及時讓他安心,是我的疏忽。如今他讓兒子來拜訪,理應禮待他。道明并不是責怪你們,是怪我長居庭院之中不理外事。”
王悅謹然受教,旋即又征詢道:“那沈家小郎君已經離開,是否要再将人請回來?”
王導笑着搖搖頭,指着兒子說道:“沒能見到沈家那個小郎君,這是你的遺憾啊。如道明所言,苦候不得入門,離開時又若無其事。這個小郎君,他是不打算進我家門的。沈充有個好兒子,這是以後能跟你一起坐而論道的人啊!”
王悅聽到父親對沈家那小郎的評價,卻是有些意外,同時也有些不以為然。吳興沈氏既為南人,又非高第,其家兒郎就算略有聰慧,又怎麼能跟自己相比。
相較而言,王悅還是更在意那尚在門外的諸葛恢,便又問道:“葛公那裡,應該如何應對?”
“由他去罷。”
王導擺擺手,旋即便站起身來,對兒子說道:“通宵飲樂于身無益,你早些休息去。我也要睡了,明早還要去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