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将軍的駕臨,石城内氛圍攀至新高。
不過衆人所期待的大規模戰陣演武并沒有上演,諸軍府将士在歡迎過大将軍之後,便次第立場,入駐石城西側的營區,以等待之後的軍演選拔、組建新軍。如此炎熱的天氣,靜坐尚且難耐酷暑,更不是軍演的好時候。
沈哲子扶劍立于石城内的将台上,眼望着軍士們隊列整齊的在他身前穿行而過,一直等到最後一名士卒遠去,才在親兵的簇擁下行下高台,轉向一座營舍。
轉入營舍之後,他仍然标立在庭院中的樹蔭下一動不動,隻是一雙被汗水浸透的眼睛死死瞪住江虨。天知道在如此炎熱的夏日中,身披這樣一具明光铠是怎樣的一種酷刑,他此刻早已經汗流浃背,整個人仿佛置身蒸籠内。
那銀甲表面灼熱,沈哲子懷疑都能烙餅了,甚至不敢去觸碰,心裡對籌劃如此出場方式的江虨更是咒罵許多遍。也幸在過往這些年,他在洛陽也并非一味的養尊處優,日常鍛煉體魄強健,否則單單這一次出場便能要他半條命。
親兵們搬來冰水潑在銀甲上,旋即便見大将軍身上竟然冒起了白煙,江虨原本還在垂首竊笑,偷眼看到這一幕也是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今次算是把大将軍得罪狠了。
他幹笑兩聲上前一步說道:“軍勢壯闊,最能卻人雜念,大将軍氣象如此,觀者無不有感凜然,勝過言辭諸多啊……”
“周王木雞,德性全矣,江思玄倒是暗合古道。”
沈哲子聞言後冷冷一笑,隻是臉都被蒸的紅透,這所謂冷笑望去也實在滾燙。
江虨笑容怔在臉上,而後便見卸甲之後如被從水裡打撈上來一樣的大将軍背手行入舍中沐浴換衫不再理他,旁側沈雲懷抱着一個大冰桶行來,見江虨還傻站在那裡,便呵呵笑起來:“姊夫聽不明白大将軍所指?他現在真是心情欠佳,你就乖乖閉嘴,再開口發聲那就落了下乘!”
江虨學問又不知比沈雲高了多少,聞言後白他一眼,窺見左右無人,湊近沈雲而後低語道:“依五郎所見,大将軍最有可能自何處報還?”
沈雲聞言後垂首看一眼自己懷裡的冰桶而後彎腰放下,繼而又瞥了江虨一眼,同樣冷笑起來:“大将軍兇懷淵深,料想應該不會像我這樣粗暴……”
江虨好歹也是一個聰明人,瞬間明白過來,忙不疊轉身繞廊疾行而出,打定主意最近還是要避免往這兄弟身前湊。
望台上的一衆時流觀賞過這一場軍禮之後,便又被人引領行下了望台,這才排着隊行上長長的階梯走入石城中央的殿堂。
已經更名為李弘的京兆府李充站立在殿前迎接一衆時流,其人雖然笑容親切,但對于深知其人作風的關隴時流而言,卻總覺得這笑容挺瘆得慌,以至于剛才觀禮的激動心情都稍稍冷卻幾分。
這一座殿堂内外數重,最深最高的閣堂仍然被封禁着,畢竟沈大将軍是代替君王巡望關中,禮節上還是不可逾越。
但就算是最外圍的殿堂也極為深闊,容納上千人集會綽綽有餘。殿堂内部風格一如外部的質樸,僅僅隻是垂挂着一些素色的帷幔将牆壁遮蓋起來,同時将殿堂劃分出一個個小區域。
其實對于整座石城内外的樸素,這些與會時流也都不乏疑窦,既然從去年秋裡這座石城就開始籌建,依照行台強大的執行力,不可能不預留出足夠雕飾内部的時間,何以仍然如此,莫非其中還有深意?
與會者中,不乏行台在職官吏,衆人心存疑窦,不免探問起來,甚至還有人不乏熱切表示道,若是因為行台乏于用度,也可由鄉戶捐輸諸用完成城池内外修飾。畢竟此類盛會将成定制典禮,他們這些與會時流也該承擔此類義務。
“諸位安坐吧,此城所以如此,乃是大将軍特意叮囑。所以興創此城,在于宣威振武,在于兼采諷谏,本就不是為了優遊享樂。雕飾過于華美,難免讓人目勞神煩,氣躁志懈,如此固守本質,也是為了警惕士庶鄉流勿失初心。”
那些被詢問的官吏們笑語解釋道,衆人聽到這解釋,暫且不論是否覺得有道理,表面上則是一個個作恍然大悟狀,感慨沈大将軍克己勵志,果然不愧英斷賢明之美譽。
眼下大将軍尚未登殿,趁着這一點閑暇,又讨論起此前軍禮之壯闊。與此同時,雍州刺史府奉命選拔軍府英壯另組精軍的消息也流傳開來。
聽到這一消息後,在場衆人心中不免再有感歎,難怪行台武事如此昌盛,這種精益求精的高标準不得不讓人歎服。
在他們看來,那些軍府将士們一個個神氣強悍,已經大可重用,卻沒想到依照行台标準,這些軍府将士不過還是粗成的鐵胚,還要經過更高要求的鍛打提煉,才可成為真正的精勇之軍!
此前軍禮給人心帶來的觸動尚未消退,衆人也并不覺得此舉會對他們鄉勢進行更一步的壓制,反而覺得正因有此精益求精的态度,行台所以能夠百戰百勝。對于他們關西子弟兵能夠正式加入行台百勝勁旅之中,他們也都是樂見其成。
衆人各自分席而坐,雖然沈大将軍遲遲還不駕臨讓他們有些焦急,但也并沒有表現的過于急切。彼此寒暄之際,突然有人發現了那個原本被收監在京兆府的氐酋伏洪居然也赫然在席。
伏洪望去有幾分憔悴,但精神狀态卻不錯,坐在席中還在與身邊人笑語寒暄,似乎已經沒有了煩擾在身。
眼見這一幕,衆人不免心生好奇,又不乏人望向李弘,難道這個家夥轉了性?居然有人被郡府收監之後還能這樣全須全尾的行出!又或者伏洪此前果然沒有作僞,他的确是與大将軍關系密切的家仆,因是得于大将軍的關照?
可如果真有這一層關系的話,為何那日紛亂發生時,大将軍甚至連見都不見他,任由郡府将人抓走,甚至大将軍之後還避嫌離開了新城?
伏洪坐在殿中不起眼的位置上,也能感受到衆人對他好奇的打量。其實他自己心情也極為複雜,既有羞惱懊悔、又不乏忐忑不安,旁人的好奇也存在于他的心裡,他也實在不知沈大将軍對他究竟是何種态度,而将要迎接他的又是什麼。
“諸位,久等了,實在抱歉。”
衆人正滿懷疑窦之際,殿堂門口響起一個清朗之聲,沒有經過侍者通告,沈大将軍已經緩步行入殿堂,抱拳對衆人說道。
聽到這個聲音,衆人忙不疊紛紛起身,待到望向沈大将軍時,不免眸光又是一亮。
此刻的大将軍已經換下了戎甲,隻着一襲素白博領大衫,腰際犀帶環扣,頭頂脂玉小冠,指下扣住一柄折扇,足踏鹿皮軟靴,俊雅風流,如明珠照人,赫然一位翩翩貴介公子。
眼見大将軍如此風貌,衆人一時間不免微微錯愕,隻覺眼前這位貴公子半點都與此前校場上那位手勒萬軍、英邁無雙的大軍統帥聯系不起來。
當然在場也不乏人早年走入河洛,有幸見識到大将軍戎馬之外的另一面,但也俨然是一位少年登顯、不苟言笑的權臣姿态,如此親近随和的一面卻是無幸得見。
“拜、拜見大将軍!”
心中詫異至極,衆人連帶着行禮時都稍顯遲疑,若非眼見桓宣、江虨等重臣仍然恭謹的跟随在其人身後,甚至要懷疑眼前這位貴公子是否與大将軍形容類似來戲耍他們。不過轉念又一想,沈大将軍儀容俊美,世間得一已是罕有,又哪裡去找來如此酷肖之人。
不過随着心中詫異漸漸平複下來,衆人又不免覺得此前所見大将軍威容過甚,反而目下這種從容俊雅的姿态令人感到随和可親。
“諸位不必拘禮,今日設宴本就是為與關西賢流共飲同歡,賀我王道昌盛。”
沈哲子微笑擺手,大袖一挽,而後便闊步登殿,行出數步之後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原地頓足片刻便又折返回來,擡手拉起立在桓宣等人身側的十七八歲少年,笑語道:“太尉禮重托幼,張郎與我同入?”
眼見大将軍如此,衆人才注意到這個少年郎。這少年身材同樣挺拔,相貌也不乏端莊英朗,而且所站立的位置僅僅落後桓宣半個身位,也是極為顯眼的位置。隻是因為剛才衆人俱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大将軍身上,反而沒有看見他。
“這少年郎何人?竟能得大将軍如此禮遇?”
人群中不免有人疑惑,片刻後才又有竊竊私語的介紹,言這少年乃是涼州張駿的嗣子張重華。得知其人身份,衆人才有了然,張氏獨大河西,兩年前承制歸化,張駿遣其嗣子入拜大将軍,倒也情禮應當。
張重華少來便被張駿作為繼承人培養,倒也并不怯場,聽到大将軍招呼,先是小退一步施禮謝過,然後才又随在大将軍身後向殿中登去。
其人舉手投足之間雖然也是頗有禮數,但衆人也能看出手足擺動略顯僵硬,可見這少年心情大概也不像表面上所顯露出的那樣從容。不過衆人也并不嘲笑少年人的稚嫩,與大将軍此等人物并行,哪怕并不刻意彰顯威容,也自給人一種難得化解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