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會稽郡兵到來,局勢剛有平複的餘杭舟市再起風波。沈充的做事風格比兒子要激進得多,來到餘杭後稍一了解情況,即刻便率衆将舟市封鎖起來,托以剿匪追贓之名,嚴查過往舟船,其實就是将此前有意用強的各家人員貨資統統扣押在舟市中。
會稽郡兵的戰鬥力其實也就那樣,較之各豪族部曲都略有不及,但架不住人多,又托之以堂皇借口,被扣押的各家縱使有不甘,也實在無計可施。隻能将姿态放得更低,請求放過。
莊園廳室中,沈充面帶微笑,望着坐在他對面的中年人:“向年一别,不意今日竟在此地得見道和,于我實在是意外之喜。舊友重逢,今日定要與道和暢飲竟夜,以述别情。”
中年人聞言後卻是苦笑,不乏感慨道:“塵世波蕩,物景俱非,使君風采更勝往昔,撫卻早已蹉跎塵垢之中。今日厚顔來拜,實有一事想請……”
不待這人将話說完,沈充卻已經擡手阻止了他:“我與道和舊誼深厚,何必言請。今次我恰因郡中事務至此,尚要停留一段時間,待此間事了,無論道和有何疑難,我當盡力相助。”
中年人聽到這話,神色更顯憂苦:“今次之情,便為餘杭舟市事務。使君亦知,撫因舊時惡迹,至今刑锢鄉中,家業難繼,惟持貨業以緩困蹇……”
中年人名為周撫,廬江人,早先亦為王敦部将,王敦事敗後潛逃蠻族藏匿,如今雖然得赦免,但卻仍受禁锢不得為官。
沈充聽到這話,神色卻是一沉:“若是别的事務,憑我與道和舊誼,何須親來,言至令行。但此事卻讓我有些為難,山蠻屢犯會稽諸縣,諸多贓物由此轉銷。我既擔當此任,斷無坐視之理,今次嚴查過往舟船,也是國事為重。”
見沈充嘴上情意濃濃,言到實際卻毫不客氣搭起了官腔,周撫便覺氣急,但又實在不敢流露不滿之色。彼此早先雖為謀逆同黨,但如今對方已達方鎮之位,鎮守吳中沃土,而他卻不過刑锢白身,際遇已有天差地别,令人感慨之餘,亦不得不認清這個事實。
沉吟少許,周撫才又開口道:“使君應知撫向來秉性,絕無勾連山蠻可能!而且我家資貨,不乏荊州軍用,若于此耽擱太久,牽涉亦是極大。”
“若真如此,道和更無須擔憂。我自手書一信,稍後你可着人送往荊州,彼此都為擔當國事,守任一方,陶公應能有所體諒,不會怪責道和。”
聽到這周撫擡出荊州來壓自己,沈充心内便是一哂,更有推诿之辭。荊州分陝權重,鎮得住建康,但卻也拿他無可奈何。
周撫聽到這話,便知今次絕難遂願,客氣幾句之後,隻能憾然而去。
看那周撫離去背影,沈充神色頓時一沉,對行入廳中的沈哲子說道:“此家舊情不念,向年若非我救得及時,錢世儀險些喪于他家之手。今日有困于此,居然還奢望我能以舊情放過他家,實在可笑!”
沈哲子聞言後便是一笑,老爹見識到那砂糖脫色工序并品嘗過一次後,便對他的打算表示認同,全力配合以打壓林氏,手段較之沈哲子甚至還要更激烈幾分。若無老爹在此,憑沈哲子自己還真鎮不住舟市這個場子。
像剛才那個廬江周家,雖然眼下勢位稍遜,但同樣是武宗豪族。那周撫在老爹面前雖然姿态很低,但在老爹沒來餘杭之前,卻是強橫得很,甚至率領部曲在自家莊園外徘徊數次,想要逼迫他放了林家人。
周家倒也有這麼做的底氣,往前數個十幾年,其家遠非當時沈家可比。這周撫之父周訪本為梁州刺史,與陶侃亦是姻親,若非死得早,成就勢位未必就遜于眼下的陶侃。
除這周家之外,尚有荊楚衆多豪門都與林家有往來,反撲之力不小。但老爹既然來此,那也是強龍難壓地頭蛇。
既然老爹已經坐鎮此地,沈哲子也無再留在這裡的必要,又跟老爹交待一下舟市包稅的事情,沈哲子便與随員離開了餘杭。他雖然尚未出仕,但比老爹這個會稽内史都要更忙碌些,去完會稽之後,還要再北上京口,實在沒有太多閑暇時間。
始甯地處會稽上虞望下,山陰西南,境内山水周圓,沃土連片。自然資源之優越,在會稽所轄諸縣中名列翹楚,亦是日後僑門南遷來會稽圍田安家的首選之地。
永和年間名士,像是王羲之、謝安、孫綽乃至于再往後的謝靈運,都有長期隐居于此的經曆。謝靈運的山水詩,更是多數與此地有關,寫盡此鄉山水之美。
遊舫行于曹娥江中,沈哲子與公主對坐甲闆上,案上小爐香炭熏人,小瓦罐咕嘟咕嘟冒着熱氣,菱角脆嫩,粥味糯甜馨香。見沈哲子正在低頭剝菱角,公主快速取了滿滿一勺白砂糖又撒進瓦罐中,然後便端坐起來裝作無事。
沈哲子将這一幕瞧在眼中并不說破,這女郎對甘甜滋味簡直迷戀,等到日後生了蛀牙便應知不可隻圖一時爽快。
遠離了喧嘩舟市,泛舟于這靜谧祥和的山水之間,清風徐來,洗人雜念。就連沈哲子這樣一個素無風雅之人,行在這畫卷一般恬和的夏日美景中,都略感熏然忘形,也難怪那些風流名士長醉此鄉。
“沈哲子,你可知道這曹娥江因何而名?”
眼看着菱粥尚有一段時間才能入口,公主便笑吟吟說道。
沈哲子聞言倒是一愣,他知許多勾心鬥角,也知許多國朝要事,但細緻到一條江的來曆,則真的不甚清楚。
“後漢孝女曹娥,其父端午溺死難索屍骸,沿江号哭旬有七日,然後也投江而死。”
公主一本正經講起典故,感歎道:“這樣的孝女子,真是值得稱頌的楷模。”
沈哲子見公主言起此事,似是對那曹娥充滿崇敬之情,心中便是一汗:“逝者已矣,生者長相祭祀緬懷,這才是人倫道義。因死而害生,這又算是什麼道理?”
公主則一本正經道:“那曹娥所悲,因其父死于非命,屍骨無存,不能為先人收取骸骨,無顔苟活,這可是真正的孝烈!若有一日,我……呸!說這些做什麼,粥好了沒有?”
見小女郎不再糾結于此,低頭去盛粥,沈哲子心情卻有些複雜。言而無意,但世事卻又太無常。
遊舫再往前行,便到了前奧,謝靈運《山居賦》中關于此地有極為詳盡的描寫。此處七縣餘地,有二韭、四明、五奧,在那個時代,這五奧之地分屬五家,皆為當時高門名流所占。但在如今,這五奧統統都是沈家産業。
始甯縣自然條件雖然優越,山水秀美,但在時下卻仍地廣人稀,開墾未足。年初一場分宗,沈家東宗在武康所持田産大量減少,抽調出來的大批蔭戶除了經營吳興埭渡各種産業之外,剩下的幾乎盡數都安排來了此地。
若說在武康經營田産尚是累積幾代人的巧取豪奪,那麼在始甯,簡直連些許面子都不必顧忌。沈家于此圈占的田産何止萬頃,從上虞往下一直到剡縣,這之間的山嶺河渠坡地,已經盡數歸了沈家。
之所以敢如此大規模的圈占,除了借了沈充的職務之便外,也實在是因為此地居民本就不多,除了少量開墾出來的土地之外,剩下大多是草木旺盛的荒野,幾乎沒有什麼在冊籍田。可想而知,要将此地開墾出來,絕非區區數年之功。
正因投入産出不成正比,想要得利絕非短期之功,對于根本不愁豐腴耕田的會稽各家而言,實在沒有必要投入太多墾荒,因而才任由此地荒蕪。
這麼龐大的區域,哪怕沈家财力足夠,人力也不足一波開墾出來。須知後世各家分據此地,陳郡謝氏幾代經營,到了謝靈運時,仍然要頻繁的伐木掘湖以造田,被人謂之山賊,并因此而險些送命。
所以,從船上看去,河道兩側仍是一片草木茂盛的荒野,又行大半刻鐘,才漸漸看到有人活動的痕迹。
遊舫緩緩停靠在一個簡易碼頭上,而後沈哲子便看到早早等在碼頭上的三叔沈宏并一衆莊人,連忙攜着公主一同下船去拜見三叔。
大概是長居這荒蕪之地久了,看到沈哲子他們到來,沈宏分外熱情,也忘記了訓斥沈哲子耽于學業的老生常談,隻是笑語抱怨道:“哲子你要來巡視家業,何必要公主來此乏甚精彩的荒蕪之地。”
“叔父抛開清閑安逸,投身大荒,為我家開辟傳世家業,居功至偉。我們後輩拙于任事,勤來犒問拜見也是理所當然。”
沈哲子自然不會說,正是因為被三叔天天在家嫌得煩了才通過老爹将之踢來此地。墾荒雖然辛苦,但沈宏在這裡管事又不需要親自下地,頂多過得乏味一些,倒也不會過于勞形。
沈宏聽到這話倒是笑得頗為歡暢,他家嫡親的三兄弟,大兄二兄俱有擔當任事,隻有他年過而立仍然一事無成,心中不乏要被人肯定的想法。這裡雖然少了諸多樂趣,但于此掌管數千人,家中資源予求予取,這種大權在握的感覺也讓他頗為沉迷。
一行人上了牛車,行向已經建起的莊園。在路上,沈宏笑語道:“我初來此時,也是一籌莫展,事務諸多,不知由何開始。今次哲子你來,我倒要為你引見一位賢才。這一位高賢雖是伧門,但卻不同于都中那些泛泛空言之輩,當真可稱得上有經世之才!非其相助,我亦不能這麼短時間内就在此荒野開創如此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