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條并那一幹晉陵僑門子弟對沈哲子态度極為熱切,雖然在晉陵錯過,但還是衆口一詞提議在此地為沈哲子補上一場接風宴。
于是這些人家奴仆便将那幾艘客船用鐵鍊勾連,上面鋪以厚實木闆,很快就搭建起一個十餘丈方圓、尚算平穩的浮台。看到這熟練手段,沈哲子便猜到這些僑門子弟以往大概沒少這麼相聚宴樂。
等到浮台上布置起座席帷帳,庾條便引着沈哲子行上浮台,衆人亦共推沈哲子落座主席。一俟入座,庾條便指着沈哲子笑道:“當年初見,我便知小郎君絕非凡俗,天生雅度才具實難自掩。果然日後郎君清名漸起,為世所重,如今得配帝宗。我那甥女亦是靈秀聚養,與郎君正是天作之合!”
沈哲子還未開口,堂下已是一片擊節拍掌贊許之聲,當即便有人舉觞笑語道:“庾君有識人之明,先見沈郎清逸之風,亦是一樁相得益彰的美談。”
沈哲子擺手道:“君恩厚重,備選而已,豈敢當此盛譽。”
庾條聽到這話後哈哈一笑,往座席下指了一指:“我等為郎君壯勢,絕非空口之語。叔明,不妨由你為小郎君獻上我等第一份禮?”
被庾條所指的乃是一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聞言後便起身對沈哲子笑道:“本是家中早議定之事,實在難稱贈禮。我家三郎年前早有婚議,已是無幸與沈郎并列備選。”
沈哲子聽到這話,眉梢不禁一跳,他記得這年輕人乃是高平郗氏子弟,應為郗鑒從子。今次高平郗氏得以備選帝婿者乃是郗鑒長子郗愔,比自己大了兩歲,沒想到已經有了婚議。
在他的推算中,高平郗氏應為今次極為有力的競争者。還未到建康,便去一強敵,倒也算是一樁好事。不過沈哲子對此也并不怎麼在意,他今次入京,對興男小公主志在必得,無論競争者有多少,都要竭盡全力。
但這件事卻讓沈哲子隐隐看到一絲高平郗氏在這時局中處事态度,那就是安分守己,絕不争勇。雖然高門子弟不乏婚配極早者,但若說郗家恰好在這時節定下婚約,則未免有些湊巧,多半還是托辭。
郗家如今聲勢,較之沈家隻高不弱,沈哲子老爹沈充還隻是一個略水的方伯,郗鑒卻已經官居人臣之極的尚書令,并且還有流民兵如此強大後盾。在這種情況下,郗鑒不願讓兒子娶公主以免過猶不及,倒也可以理解,但其後潛藏的意圖則是不想再居中樞,想要重歸方鎮之列。
這應該是台省大佬們彼此之間的博弈退讓,郗鑒不願意在這個節點上過于忤逆庾亮,倒也符合他一貫的性情。此公若是弄權之人,那江東朝局實在難保平穩。
大佬也有大佬的難處,在這個問題上,郗家反而不及沈家從容。畢竟沈充執掌會稽最大依仗還非台省大佬的支持,而是自家的實力和運籌。郗家雖然與流民帥頗有交誼,但流民帥本身就山頭林立,内鬥不止,說到自家所掌握的直屬力量反而不及沈家鄉土實資。
當然還有比較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憑郗鑒時下的地位,已是一方巨頭,不娶公主也不會有太大損失。至于沈家則不然,若無這種機遇,想要躍到台上來還遙遙無期。
這些問題在腦海中權衡一番後,沈哲子隐有觸動,熟悉曆史走勢并不意味着就能對時局中人的具體想法了如指掌。郗鑒今次表态出乎他的預料,隻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但若等到生死攸關時,如果對各方态度判斷出錯,那就要命了。
略加沉吟後,他覺得自己還是有必要常往建康來,哪怕并不長居在此,也要與時局中人常來常往,以保證時局一旦有變,能第一時間做出靈敏的應對。有這樣的需求,驸馬的身份對他而言便更重要,隻有這樣才能被人看重,引為上賓,否則根本就湊不到大人物面前去。
他上次來建康就深受身份不高之苦,進了庾亮家門隻被冷漠以對,求見他老師紀瞻更是曲折。若有了驸馬的身份,這些當時能讓他一籌莫展的事情,根本都不算事兒。
庾條在席上看了沈哲子一眼,見其沉吟少許後神色便又恢複平靜,并不因去一強敵而喜形于色。于是對沈哲子的沉着冷靜便更高看一眼,他又笑着一甩麈尾,說道:“郗二郎說得對,此事确難稱禮。壯勢之外,我還要為郎君壯資。”
“昔日郎君所言資本之論,為我等隐爵加身而受惠者之萌發。雖知郎君家門豪富,但非巨資不足表我謝意。”
庾條神态極為豪邁,講到這裡便将手一招,旋即便有幾名奴仆擡着木案走進來,其中最顯眼便是一堆碼得整整齊齊的金錠,看樣子最少有兩三百斤!察其成色,即便沒有達到酎金那種程度,但也相差無幾!
果然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氣。眼前的庾條顧盼生輝,豪邁異常,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筆,哪還有初次相見時那種落拓寡歡之氣。
雖然沈哲子對于收下庾條的财貨并無半點負擔,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總要推辭一番。
庾條卻因沈哲子固辭之語而羞惱起來:“昔者郎君不以我時蹇途窮而見疏,如今我方得振奮,願與郎君共享我有,郎君這般推辭,莫非要棄我?”
沈哲子聽到這話,感到一陣牙酸,忙不疊表示收下,庾條臉色這才轉霁,繼續說道:“除此之外,我等資友此番入都,當為郎君張目,令時人更知郎君之才具雅量!”
席中衆人轟然應是,态度極是踴躍。這更讓沈哲子感到意外,說到底自己娶媳婦,這些人怎麼反倒比自己還要熱切?
不過對于這些人的能量,沈哲子倒不懷疑。除了庾條和那郗鑒從子之外,在座這些無一不是僑門世家子弟,其中比較醒目的有陳郡袁氏、沛國劉氏、南陽劉氏、颍川鐘氏等等。看得出這一批人也是庾條特意挑選出來,并沒有像徐茂那樣的軍旅之人。
沈哲子雖然不知百氏譜,但聽庾條講起這些人家舊譽,也都有所耳聞。一想到自己竟然将這麼多世家子弟都給洗腦,不知他們那些各自烜赫一時的祖宗九泉之下會作何想。
但由此亦可看出來一點,衣冠南渡,這些僑門之中彌漫着一股迷惘絕望的情緒。在這異鄉之地,過往家族的榮耀能夠提供給他們的實質性幫助并不甚大,許多人家挺不過這種神州未有之浩劫,沒能在江東之地力争上遊,最終銷聲匿迹,流于寒庶之中。
隐爵隐俸這樣的運作,讓他們既得到眼前的實惠,又能對未來抱有幻想,對這群不知家業所托的世家子弟自有極大誘惑。
一場宴飲持續到将近午夜,除了觥籌交錯的喧嘩以外,尚有各家攜帶的樂姬伶人助興,實在熱鬧到了極點。
這群人精力旺盛,沈哲子卻沒精力陪他們竟夜飲樂,到了以往作息睡眠時間,便起身告辭,中途離席。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沈哲子剛換下一套沾滿酒氣的衣衫,便被告知庾條來到自家船上。沈哲子早看出這些人不會無事獻殷勤,反正他也早有打算收回隐爵隐俸的運作,洗一把臉消散些許困意,便讓人将庾條請過來。
庾條彎腰走進艙室,身後還有一名年輕人,打扮稍有些誇張,渾身衣衫繡花,下身似乎更穿了一件女式的衫裙,臉上傅粉極厚看不到本來面色,兩鬓各貼一片剪花。
如此誇張偏女性的裝扮,沈哲子雖然看不慣,但也知時下卻有人嗜好此類裝扮。盡管有點不适應,但也不好将人趕出去,世間娘炮何其多,總不好因其脾性異于人,便一概橫加鄙視,敬而遠之即可。
庾條進房後先對沈哲子歉然一笑,然後才将身後那人對沈哲子介紹:“這是我的通榻摯友,南風南二郎,先前人多眼雜,未及向郎君引見。”
一邊說着,庾條一邊拉着那個南風緊挨他身邊坐下,将其手掌握在手心小意摩挲,而那南二郎則回以怯怯一笑,竟有些許妩媚姿态流轉而生。
沈哲子蓦地打一個寒顫,然後不動聲色道:“庾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說罷,不待庾條有所回應,沈哲子疾行走出艙室,召來兩名龍溪卒跟在自己身後,然後才又走回艙室中。
他沒想到庾條這王八蛋一旦闊了浪到沒邊兒,連此嗜好都生出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他也是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以後身邊沒有護衛,絕不再與這混蛋接觸!
“庾君有何事相請,不妨直言。”
沈哲子面無表情将自己的座席往後方踢了踢,然後才又坐下來。
那南二郎似是察覺到沈哲子态度疏離冷漠,略帶嗔怨的看了庾條一眼,湊在其耳側低語,幽怨視線頻頻望向沈哲子。
“滾出去!”
沈哲子實在忍不住,手掌一揚杯子甩在那南二郎兇膛上,杯中茗茶濺其滿身。
那南二郎尖叫一聲,做婦人惶恐之狀。庾條連忙将人推出艙室,然後才轉回來對沈哲子歉然道:“酒後孟浪,一時計差,郎君千萬不要介意。”
沈哲子讓人打掃一下艙室,然後才請庾條再入座,說道:“人各有意趣,庾君以後見我,身畔切勿攜此僞陰之人。”
庾條讪讪點頭,雖然有些難堪,卻也不敢因這種小事而跟沈哲子翻臉,隻怪自己近來過于放蕩忘形。畢竟他心内對沈哲子頗有佩服和忌憚,而且眼下所面對的困境還需要沈哲子幫忙解決。